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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创被动句背后的社会语言学密码
杨莉藜
论到中西文的被动句异同，对比语言学家们大都会不约而同地得出西文被动句比汉语被动句结构更复杂、功能更强大、运用更广泛之类的结论。这样的结论，至少在一年半载之前，应该是中肯而稳妥的。然而，在奇迹迭出的当今中国，语言的发展竟也日新月异。自去年春夏之交的“被自杀”一语随着安徽阜阳“白宫”举报人蹊跷死亡案、广州卖淫女谭静坠楼案以及河北河间民警掐死歌女案（该案事发在2007年但为传媒所知在2008年）进入受众视野以来，干瘪而落寞达数千年之久的汉语被动句恰如枯木逢春，转眼间满树新绿，枝叶扶疏，生发出种种出人意表却又一语中的的流行表达手段。
上述的语源是维基百科和百度百科都基本认定的。但据笔者观察，汉语被动句的活用恐怕要追溯到法轮功大师李洪志先生数年前的三退声明。其中有“年青时也被动的被入过团”这样的名句。碍于网络审查，大陆网民不常提及这一来源，但是倘有人正经八百地做学问，这一语源恐怕也是不应回避的。
一般而言，被动句是由及物动词的受事宾语前置成主语而形成。而新流行的被动句一开始就打破了这一陈年旧习，以行为及于施事者本身的自身动词（参校英、德等语言中的反身动词）构成被动句形式，表达出常规表达式所无法表达的语义。“安徽阜阳白宫举报人被自杀”的原型句是“安徽阜阳白宫举报人自杀”。但这两句话的意义截然不同。后者是官方用来掩盖举报人蹊跷死亡真相的说辞，前者则是网民抗击官方谎言的民间话语。暗含的意义是“举报人并非自杀（甚至极有可能被杀）却被官方强行断定为自杀”。在上文提及的几个案例中，“被自杀”的表达方法都可谓合时得体，含蓄、深刻，而又充满黑色幽默。
与“被自杀”在语言效果上有一拼的是“被自愿”。今年5月，重庆市铜梁县有小学生家长反映，孩子就学要交“教师节慰问金”。该县教育局局长赵品银接受记者采访时称，确有家长缴纳“教师节慰问金”一事，但均属自愿。有网民就此评论道，乱收费的最高境界就是“被自愿”。
新流行的被动句一改及物动词作谓语的常规，普遍采用不及物动词构成谓语。以明显的标记性（marked）表达式来实现常规表达式所无法实现的功能。此类表达有：“被就业”、“被卖淫”、“被嫖娼”等等。上文提到的李洪志先生的“被入团”当列入此类。
数年前开始的高校大跃进造就了今天大学生毕业既失业的尴尬局面，但以营利为目的的高校又不愿由于就业率太低影响以后的生意，于是“被就业”就应运而生。很多高校为了提高毕业生就业率，就蓄意捏造就业信息，把学生们签进子虚乌有的企业或事业单位，或者干脆以扣发毕业证等手段让学生自己造假来换取毕业证。
地方当局胡乱执法，以卖淫、嫖娼罪名虽然随意抓人。新近的“被卖淫”是今年3月云南昆警方制造的小学生卖淫案。此前，2001年2月陕西省咸阳市麻旦旦的“被嫖娼”（判决书误认麻为男性，故称其“嫖娼”），2002年3月江苏盐城市金磊的“被卖淫”均属此列。
新流行的被动句甚至大量采用非动词类词汇做谓语。类似的表达有“被精神病”、“被自由”、“被富裕”等等。
今年5月，湖北巴东烈女邓玉娇杀死淫官之后被当地警方强行送进精神病院。网民称之为“被精神病”。其实，“被精神病”者绝非邓玉娇一例。中共的精神病院关押着大量百折不挠的上访者、维权者以及异议人士，他们都是“被精神病”的受害者。
中国缺人权、无自由是瞎子都看得见的事实。但是厚颜的党官们却声嘶力竭地鼓吹中国的“自由”。2004年4月，中国常驻联合国日内瓦机构代表、中国代表团团长沙祖康在第十一次挫败美国关于中国人权问题的提案后告诉记者：“我公开讲过，中国今天的人权状况就比美国的人权状况要好……至少比美国好五倍。”今年7月30日，广东省委书记汪洋接受来÷多家境外主流媒体记者采访时称：中国从来不缺少言论自由。在这些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喧噪声里，不知自由为何物的中国大众茫茫然地“被自由”了。
新创被动句如火如荼的发展，实在是社会语言学者、中国问题专家等不应忽略的现象。这个现象之后隐藏着十分丰富的社会语言学密码，揭示出这个专制时代中国人权利被剥夺、意志被扭曲、情感被践踏的无奈和不堪，体现了中国民众以冷峻的幽默对抗强势官方话语的不懈努力。
被动句动作的真正发出者并不是句子的主语，在一定的语境中这个发出者常常体现为冗余信息，并不需要特意表达出来。考察“被自杀”、“被自愿”、“被就业”、“被自由”、“被精神病”等句子的结构和意义，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句子有一个共同的动作发出者——那就是专制制度及其各级执行者。他们往往从各自的政治和经济利益出发，把自己的意志、情感、判断、结论等强加给民众，造就了中国人难以摆脱的无奈宿命。中国民众之所以乐此不疲地活学活用这些新创被动句，而且深感如鱼得水般，中肯中綮，就是因为这样的句式毫厘不爽地表达了他们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
知名网络写手熊培云先生在论到“被自杀”一词时说：“被自”系列词语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一个“被时代”的真相。这个所谓的“被时代”，按照笔者的理解，就是民众失却自由，社会失却公义，舆论失却声音，唯有强权飞扬跋扈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汉语的被动句有了如此令古人刮目相看的发展，也算是无愧于历史吧。
中国网民戏言，“被自杀”是网民冲击诺贝尔奖的重大语言学贡献。戏言归戏言，新创被动句的意义不可小觑。诺贝尔暂且不论，我想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的“现代汉语贡献奖”——尽管以往奖励的多是作家——是否应该考虑给中国网民颁个集体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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