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
这是第几次,陈国君踏进通化钢铁公司?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不会是上世纪最后几年吧——虽然那时他正以即将而立的年纪,升任到老家遵化钢铁公司炼铁厂厂长;也正是在这几年,他的董事长,倒卖钢材起家丶而今已然身家数百亿的浙商张志祥,从满目葱茏的嘉兴北上,借毛泽东大炼钢铁之余韵,从租赁到买断丶从经销到生产,树起建龙大业第一根桩石。国营县属河北遵化钢铁厂变身私营唐山建龙实业有限公司,副科级干部陈厂长从此西装革履,升任私有公司CEO。
1969年出生,就算读过技工学校,陈国君毕业进厂也是80年代中期了。从一线炉前工而班组长丶工段长丶车间主任丶最后炼铁厂厂长,用了不过十年时间——有什么特别禀赋么?而当张志祥驾着改革东风,以蛇吞像之胆识吃进效益虽低,但“便宜大了去了”的国有企业时,延揽的不是唐山国资委干部丶不是遵化工业局参办丶甚至不是遵钢本厂的书记老总们,单单选定陈国君——只为他“年轻有为”?
拼搏三年,上万人的遵钢转眼姓了张,老人儿新人儿谁不是一肚子感慨丶满心渴望?陈国君脱颖而出,必有他的过人之处——“精通业务丶熟悉生产”不算要害吧,这样的匠人哪个老厂不是一抓一把?与年岁相当之张总“心有灵犀一点通”,怕是他脱颖而出的关键。至于灵犀,除了怎么喝酒送礼搞掂一连串印把子(这套活儿张哥另有人),须倚重于陈国君的,怕就是完成残酷的资本积累过程中,如何对待那群以为终生有国家“罩着”的炉前工丶班组长丶工段长丶车间主任丶厂长们,和必须甩掉“内退人员及退休人员”了。
河北起家之后,追随张总转战黑龙江丶吉林丶辽宁……北京,三年后,陈国君派赴吉林,俨然吉林建龙总经理——财大气粗啊!他们下手龙头企业通钢,购进股份近四成,不料连年亏损。私企就是私企,身段灵活,见坏就撤。撤就撤吧,谁想转年钢材市场回暖,建龙见好又游了进来,这回占股六成五。
在老茧早已脱尽的陈总国军看来,商人逐利,天经地义。进进出出,属公司高层运作,用得着你炉前工操心?24日,他走进通钢。自己在这里负总责,也已经三年多——不说张总的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出了情况,能不亲临处置么?至于数万名通钢人,特别月薪数百丶将将过千的基层工人怎么想,出身“普通家庭”的他不可能全然无知。可惜十多年私企高管之滋润丶上下其手以票子搞掂局面之顺遂,他大意了。或许也可以说,毕竟年轻……他来到通钢办公区。
举着“建龙滚出通钢”标语的游行已然开始;高炉正一个接一个熄火;激愤的人群包围了陈总召开会议的办公楼。在那样的场合,他没有可能说“让通钢工人全部下岗”(或如所传“让你们这帮人全滚蛋”)这样的话,但示威工人还是把他——单单把他——拖进走廊围殴。他们没头没脸地打,逃到宿舍区还要逐室搜找接着打,打到遍体鳞伤不准救治……直打了几个钟头:“头上丶脸上丶身上到处都是伤口”,晚上伤重死亡。
对血债累累的惯犯处以极刑,出于人性,还限定以一枪丶一针或者瞬时电击毙命。正当盛年的陈国君,是被与他素不相识(外加“不明真相”)的人,在几个小时内,一下接一下如凌迟般活活打死——多少恨啊?
六十年了。人民共和国这份家业,这份当初靠强抢丶靠没收丶靠运动丶靠行政划拨……靠盘剥农民丶压榨市民,靠笼络工人们(也即陈国君和打他之杀手的先辈)流血流汗而聚拢起来的家业,正或明或暗丶或疾或缓丶或软或硬丶以“中国社会主义特色市场经济”的方式,流进私人腰包——有权有势的丶手疾眼快的丶心狠手辣的丶厚颜无耻的……。工人们呢?
在对共有财产的叫卖丶兜售中,在张总陈总和国资委大员行觞劝筹丶志得意满之际,连工会都不许筹组的工人们,只能“不明真相”地挨着,直到一天——不怀丝毫怜惜地把一个有妻有子丶还曾为工友的阔人,一拳拳打死。
二十年前,正在总书记位置上的赵紫阳,把胡耀邦看中丶并从贵州调到北京主管意识形态的朱厚泽,再从新闻总署位置上调到本已有一把手的全国总工会。因为他敏感到,国企转制,在以后的十年间,必将成为国家第一重大课题。1989年春,就在朱厚泽不计名分以全副精力投入大型国企调查的关键时刻,学生们走上街头。
坦克碾过。邓小平打开潘多拉盒子。国家70%的财富变戏法般聚拢到0。5%的人手里。中国阔人满世界现眼丶中国已成豪华奢侈品倾销地……通钢上万工人聚集起来,活活打死也曾为工人的陈国君。
(编者按:有关陈国君死亡事件,大陆媒体报道是被工人围殴致死,了望东方周刊周一引述陈国君的家人进行的检尸报告,指陈国君的死因是颅骨折和颅内出血。但一名姓周的工人上周一曾接受本台记者访问时承认工人曾殴打陈国君,但指是他自己失足堕楼死亡。而通化公安局表示,正调查事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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