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朔这样的“文化英雄”在消解“伪价值”时连“价值”本身也消解(即将洗澡水与婴儿一同泼掉)时,中国进入了“既然没有上帝,什么事都可以做”的无信仰状态。政治上没有参与权,生存压力越来越大,因为没有信仰导致的茫然和毫无罪恶感,这一切都让中国人一心一意、心安理得地去追求最大的物欲,别无他求。如果这一切要是在公正和法治的框架内还好一点,可实际并不是这样。小时代的根本标志之一,就是我们进入了平庸政治。北大法学院的教授王锡锌有个比喻,他说:“现有的体制就像一个人,他的性格是非常拘谨的,不是害羞。拘谨的人也有可能是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强有力的,装作很蛮横的。用一种比较拘谨的态度来看稳定,一出什么事就可能影响稳定。而亨廷顿认为‘稳定’是社会变迁和制度变迁之间要成比例。如果一方面社会在变,另外一方面国家的各种管理制度也在变,只要管理制度的改革能够跟上社会改革的速度,这个社会就是稳定的。换句话说,维持稳定的最重要的技术其实是变革。”我们一次次期待变革,然而我们一次次失望。我们生活的这个小时代倒是自我复制的,正如郭敬明笔下的《小时代》分第一季和第N季。你费了半天劲看《小时代1.0折纸时代》,看到最后,才得知这居然只是第一季,那么请问还需要出多少季?不要忘记郭敬明说过:“请不要放弃我,请看我漂亮的坚持。”
这样看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生在一个“小时代”里而感到悲哀了。并不然。小时代里有一个希望,因为这个时代一反常态,出现了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不是英雄,不是圣人,不是领袖,不是舵手,而是一个个经由网络获得了表达权,并且一旦拥有这种权利,就开始学会越来越好地实施它的普通中国公民。
我一直认为,90年代以降的中国互联网,在精神上与理想主义的80年代存在着血脉相连的关系。我们知道,在暗夜里最先睁开眼睛的总是诗人。晚清时,龚自珍那句悲愤到斗胆劝天的诗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充当了一个沮丧民族的心声出口。中国从文革噩梦中醒来的十年,我们对北岛的“我不相信”、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都耳熟能详。顾城的这首诗的名字不是别的,正是叫做《一代人》。
今天很少有人还记得,1986年,在深圳曾经有过一场现代诗大展。发起者是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徐敬亚。1986年7月5日,徐敬亚以个人的名义向全国发出了50多封邀请信。在这封手写的信中,徐敬亚用极富鼓动性的语言说:“要求公众和社会给予庄严认识的人,早已漫山遍野而起。权威们无法通过自省懂得并接受上述事实。”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地道尽了互联网精神?诗人杨黎曾经感慨,当时的中国有太多限制了,诗展的推出,让大家“在这一瞬间都自由了”,有了“说话的权力”。王朔说,在 “全被当成笑话全被消费期”,“文学强迫自己冒充一股社会势力的现象被终结了”。诗歌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今天,让我们真正有了“说话的权力”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互联网。
倡导中国文艺复兴的刘军宁先生,把非常大的希望寄托在互联网上:“我以为,中国的希望,都在于曾经沉默数千年的大多数不再沉默。由于有了互联网,有了博客,长年被迫沉默、昏睡的人们,开始在网上争辩着、表述着、呐喊着、呼唤着、参与着、推动着!如果一个人的声音不够大,大家就一起写、一起喊、一起画、一起唱、一起播。这不正是博客、播客、访客们个人的自我发现,个人意识的自我觉醒吗?这不就是文艺复兴吗?”
纵观中国互联网十几年的发展,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总体评价:中国的网民是全世界最有公共精神的。对于这种公共精神,其实,我们的执政党也已经发现并意识到它的可贵,否则,十七大报告不会提出“四权”,也即保障人民的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监督权。而正是这种公共精神,在我们这个“小时代”催生了层出不穷的“大人物”。他们可能还是要被迫“开胸”或是“断指”,但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挡他们喊出一句话:“任何事情,你要给我一个说法,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而互联网将成为他们的天然盟友,正如郝劲松律师对上海法官“你要听话哦”的威胁的著名回答:“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在24小时内通过互联网将传遍全世界!”也正如成都警察的著名一问:“谁看见了?”谁看见了?艾未未说:我看见了,我直播了,因此全世界也看见了。再后来,警方给艾未未助手打电话,让他们不要炒作,全世界又听见了。还能回到全世界又看不见又听不见的时代吗?不可能了!
微动力
说到艾未未,我必须在此引用他的一句话:“我觉得每个人承担责任,可能是这个社会将来变化的一个最基本的可能。如果没有这种可能,这个社会不会发生变化。”
每个人承担责任,不是别的,就是微动力。微,就是每一个普通的中国公民,我在上面称之为“大人物”的人。动力,指的不是别的,而是说,不论言语有前条万条,改变世界的其实还是行动。
微,也可以指日常化的微观政治。政治可以分为宏观政治和微观政治,宏观政治是结构性的,微观政治是日常化的。匈牙利作家康诺德1982年写过一本书叫做《反政治》,其中包含了许多被后来的人们追踪的议题。哈维尔经常用的概念有“反政治的政治”和“无权者的权力”、“公民的首创精神”等。既然极权的权力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它全面扑灭来自生活的任何自发性和自主性,是对于广大丰富的生活领域的全面攻击和扼杀,那么,从生活的任何一个面向、起点、领域开始,都可能造成对于极权制度的抵制和反抗。哈维尔的翻译者崔卫平老师认为,“反政治的政治”不去追逐政治权力,不制定一种纲领反对另外一种纲领,不试图以政治手段(更替领导人乃至改朝换代)解决问题。相反,“反政治”提倡在日常生活的领域中随时随地展开工作。其实,这也说的就是如何从身边的治理做起。所以,在以上我说到的互联网激发的中国民众的公共精神之中,我们必须大力强调“公民的首创精神”,即任何人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微动力。
微动力为什么重要?在过去,少数几个动力十足的人和几乎没有动力的大众一起行动,通常导致令人沮丧的结果。那些激情四射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大众没有更多的关心,大众则不明白这些痴迷者为什么不能闭嘴。而今天,有高度积极性的那些人应致力于降低行动的门槛,让那些只介意一点的人能参与一点,而所有的努力汇总起来则将十分有力。比如,一封小小的明信片,也能汇成强大的呐喊。
还需十分强调的是,微动力的精神实质,就是冉云飞先生屡次申明的“日拱一卒,不期速成”。
容我引用朱学勤先生《让人为难的罗素》中的一段话对此加以说明:“中国人的习惯:不是去造反,就是受招安,要么揭竿而起,要么缩头作犬儒,独缺当中那种既不制造革命又不接受招安,耐心对峙,長期渐进的坚韧精神。作为费边社成员,罗素赞成的实践方式是:每天前进一寸,不躁不馁,既不狂冒进,亦不受招安;面对不良政治,纵使十年不‘将’軍,却无一日不拱‘卒’。”
提到朱学勤先生,让我想起上一次见到他时,他在为一件事情而苦恼。他说,我们集体经历的是一个“无名时代”,我们丧失了自我命名的能力。历史上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新时代无法获得自己的命名权,要挣脱旧时代的束缚才能获得命名。
无法命名的时代,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是一种尴尬,一种耻辱。我们不再能够用“改革”来形容我们这个时代了,历史上没有长达三十年甚至六十年的改革。“你们的命名能力哪里去了?”如果将来,我们面对我们的子孙如此尖锐的提问,我们会无以应对。学勤先生说,自己思考的结果,还是称为“社会转型”,比较中性。在转型时期,新的肌理的肉芽在艰难地成长,而大片腐肉在脱落。
其实,学勤先生忘记了,我们的近代史上,曾经也遭遇过类似的尴尬,而有一位大学者,已经提出过一个命名,他就是梁启超。任公于20世纪的第一年(1901 年)所发表的文章《过渡时代论》,明白无误地刻划出那个时代的不新不旧之处:“人民既愤独夫民贼愚民专制之政,而未能组织新政体以代之,是政治上之过渡时代也;士子既鄙考据词章庸恶陋劣之,而未能开辟新学界以代之,是学问上之过渡时代也;社会既厌三纲压抑虚文缛节之俗,而未能研究新道德以代之,是理想风俗上之过渡时代也。”
这个 “过渡时代”的提法,我觉得完全可以拿来形容我们这个时代。如任公所说:“过渡时代者,希望之涌泉也,人间世所最难遇而可贵者也。有进步则有过渡,无过渡亦无进步。其在过渡以前,止于此岸,动机未发,其永静性何时始改,所难料也;其在过渡以后,达于彼岸,踌躇满志,其有余勇可贾与否,亦难料也。惟当过渡时代,则如鲲鹏图南,九万里而一息;江汉赴海,百千折以朝宗;大风泱泱,前途堂堂;生气郁苍,雄心矞皇。”
任公发出了“美哉过渡时代乎!”的赞叹,但又指出了过渡时代的危险,以及过渡时代之人物与其必要之德性。他说:“时势造英雄耶,英雄造时势耶?时势英雄,递相为因,递相为果耶?吾辈虽非英雄,而日日思英雄,梦英雄,祷祀求英雄,英雄之种类不一,而惟以适于时代之用为贵。……抑又闻之,凡一国之进步也,其主动者在多数之国民,而驱役一二之代表人以为助动者,则其事罔不成;其主动者在一二之代表人,而强求多数之国民以为助动者,则其事鲜不败!故吾所思所梦所祷祀者,不在轰轰独秀之英雄,而在芸芸平等之英雄!”
马克思有一句名言:“理论一经掌握群众,就会变成物质的力量”(《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9页)。我把它修改一下:网络一经掌握群众,就变成物质的力量。愿网络成就越来越多芸芸平等之英雄!祝网志年会越来越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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