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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园守园人
是你——李九莲的第32个祭日了，就是说，从今天起，你去世的岁月超过了你在世的31华年。
傅国涌先生春天催促我：“该把钟海源写出来了”。可我竟连你九大前后那七千字日记也无法完整复原给历史——当年影印供大加挞伐的《李九莲反革命匿名信与日记》，可是曾“秘密”下达过地市所有单位的。“郁结古今事，孤悬天地心”，郁孤台下你疑林、悯刘、悲叹黄昏的红太阳、全面否定文化大革命之际，十年后拨乱反正的衮衮诸公，当时谁不在神圣的九大上高呼万岁、紧跟打倒呢？！可赫赫权势、悠悠岁月如此沉埋着你的精神本相；正在崛起新左派呢，一面捧你全面声讨华国锋的绝笔为圭皋，一面恣肆泼污林昭、张志新，“科学地”解构着你的精神姊妹钟海源活体取肾的真相：90后几乎无法辨认你与你们这个灵魂群了……这实在不仅是我的痛憾，更分明是一个城市、一个大党、一个盛世，乃至一个主流健忘苟安因袭狂悖的民族刻意的奇耻与罪孽啊。所以，也是春天的一位不速之客最使我感觉羞惭：二十八年过去，我写你的《花环》，还深沉箱底；而那位参与过为你平反的高院人士，居然一落座，就一字不拉地背诵出了《还在流血的爱情》的开篇：
“什么时候，才能在天竺松林的深处，为李九莲造一座小小的坟墓？…….”
据说，青光岭全方位推平了，多么遗憾的经济腾飞！——纵然手执你刑后的“验明正身”，也难觅你失踪的遗骸了！春天赴祭共青城之前，与兰香姐还计议着寻葬你的事呢！昨天上午，张志新的妹夫再三嘱咐：张志新的雕座上一定要刻上母亲写存在她空空骨灰盒里的十六字：“探求真理，贵在实践；忠骨毁灭，浩气长存。“落成在宋庄美术馆的遇罗克雕座上，镌刻着诗人北岛《宣告——献给遇罗克》里的一句话：“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那么，今夜在美人蕉大院托我一个梦吧，李九莲！你最希望在你的雕座上刻上一句什么？是你绝命书上的结句“谁准备用真理的花环装饰自己，谁同时就得准备用粪土包裹自己纯洁的灵魂”，还是你插入臧克家《吊屈原》中的那两句：“生命就是这样/不能去碰死僵冷的社会/就只有碰死在它身上”？
“宇宙这样宽大
却容不下一条身子
天地如此广阔
思想却无处安放”
这样载入“李九莲罪案”的，是否就是臧克家《吊屈原》？我就是咏叹着这一脉2000年的中世纪诗律，开始寻觅流落天涯的林希翎大姐的。就是始于你，李九莲，当然更缘于追寻使林昭成为林昭的五一九，求索《广场》，终于让我在五四的九十周年，走近了却又永别了林希翎大姐！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从容展开：只是你的悲情，你的绝笔，才几乎就是越洋电话里林希翎口若悬河中罕有的一次次动人的停顿？而今天这个日子必须告白你的是：春天，兰香姐姐，青莲、玉莲妹妹的花篮，钟海源女儿的花篮，就是伴着正昏迷巴黎的林希翎的《八无八祭耀邦》，伴着林昭、张志新、遇罗克至爱亲人们与五一九灵魂群的献祭，一字排开在第20个祭日的共青城耀邦陵前的。感恩与守护，自然而然，价值——精神中国这灵魂的刻意，又重现在秋天，灿然在10.18黑灯断水的南三里屯林希翎北京追思会上：甘粹先生的祭文，张志新妹妹的祭诗，兰香姐与徐小云的共挽的祭辞是：
“魂归故国家何在？亦是燕园亦宜园。”
啊，我们祭园的巾帼灵魂群！极权中国不绝的正气与精神血脉！余生不辍的守园自负，不过是我的赎罪，我苟活的残喘与理由罢了。我至今依然没有给你引据的那段马克思的格言找到出处： “使人生具有意义的不是权势与表面的显赫，而是寻求那种不仅满足一己私利，且能保证全人类都幸福和完美的理想”。 但我知道，那就是你献身与绝望之所由啊。我的每一个日子都回荡着你公园女墙上最后的呐喊：“洗雪一个中华女儿热爱祖国却蒙负罪恶的耻辱！”我就是一边这样在灵魂深处呼唤着，共鸣着，一边在四十年祭的灵岩墓碑上置了两杯酒：一杯属于林昭，一杯属于你的精神姊妹——祭日就在次日的钟海源；而今年四.二九——林昭祭日，当林希翎特地选择那个白天接受法国二台采访——我遵大姐之嘱把它整理出来了：《上帝让我活过来为胡耀邦作证》——我则特地选择在那个夜晚，向巴黎来电的林希翎大姐一字不拉背出了你的绝命书——投降书，为慰藉大姐，也为灵魂的自策：
“不知何人，劝我投降，似真似假，为此写出‘投降书’。
“是的，我有“罪”。我的“罪”就是为党出过力，效过劳，动过太多的脑筋。真理是个美丽的字眼,吸引了无数的年轻人,我为她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反潮流是马列主义的原则，我做到了不怕开除厂籍，不怕解除婚约，不怕坐牢，不怕杀头．．．．．凡真理，都有三种遭遇：用得着时，便奉为至宝；用不着时，便贬为粪土；非但用不着而且有“害”时，就象狗一样关进笼子里——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真理的遭遇。
谁准备用真理的花环装饰自己，谁就得同时准备用粪土包裹自己纯洁的灵魂！”
是啊，尽管我2009的祭园情思始终在燕园宜园之间，你和钟海源的影子无日不萦绕其间：就在今年，我加序重印了《中国的眸子》，序的题目是：一封恋爱信与世纪冰山。这也是特为胡耀邦逝世20周年的纪念，胡公彩照之后，又加印了宋庆龄女士慈爱雍容的照片，以铭其启动李案调查之恩；还加印了老鬼与胡耀邦女儿满妹的合影；我还特地让封皮黑白相映。就在四一五那天，我亲自在共青城耀邦陵前把书送给了胡耀邦的小儿子胡德华。六十个为你争鸣而罹牢狱之灾的则每人一册。可是，我也至今欠着胡耀邦史料纪念网一份稿约呢：无暇从容贴近地写出为我们的冰山之融进出中南海与地安门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写出一颗因如此贴近而温馨与伟大、我永生感铭的仁爱之心。
也是这一年里，我更在意我把你画眉坳工作证上的那张照片传遍网络世界的那种刻意了。是的，那确是灵魂的刻意：只有那样的年华、那样的眸子里，才凝定着你挚爱的罗莎卢森堡想起华沙美人鱼的那种忧郁，才巍峨着你杜鹃血尽、拒绝上诉的那种决绝，才更接近你青光岭最后喋血那从容的绝望与惨烈的真实。但《中国的眸子》的命题本身，并非出于我——真的很感谢胡平先生这种灵魂默契与共鸣的提炼。又20多年过去了，足以长大一代人的悠悠时光。当张志勤初春向我透露，那位让张志新“一枪毙命”的小战士曾精神失常，我就更感谢披露出钟海源剖肾真相的那两位行刑战士了。方梅能为方志敏《可爱的中国》流传出狱一次次追寻与感恩那些狱吏，可我至今向那两位据说也曾来狱中寻找过我的战士亲自感念过什么？今天，面对物欲横流、盛宴狂欢的主流中国祭你——李九莲，除了将另一个行刑现场参与者的见证同时上网——也是灵魂的刻意！——我还要借这个机会大声说出我对行刑钟海源的那两位战士的感念：你们负疚的释放与担当充分表明，你们也是嗜血体制无辜的受害者；爱者难免时代的迷误，你们的化黑归白乃是对峙于无耻中国的人性的知耻；大爱的本质在于真相与大义的担当，你们无愧是另一层真正良知意义上的“中国的眸子”！——我爱你们！！！
所以今夜，但愿我们的心魂能重返73天绝食后你最后服刑的芭蕉大院。至少对于人间的我，这是年年岁岁此日的一种灵魂的刻意，或者说，是对另一类灵魂的刻意穿越时空刻骨铭心的萦系与报赐。不是吗？第一次牢狱，强迫我和出卖你的“恋人”一道服刑，第二次又把我押往搜出“李九莲五斥华国锋”的美人焦大院，这绝对是混沌体制最清明的刻毒！我不知道，如果那位娓娓着张贤亮们大墙文学的朱湖中学女教师，知道她面对的就是李九莲调查委员会当然的首犯，会作何感慨？我会永远记得，那硕大的美人蕉一直睡着，永远睡着——那些日子我从没有见她开过一次花。我也会记得穿过美人蕉大院外丛丛竹林不远，日后我与胡平先生之间那样长长的对话，我在张元勋的芭蕉院落、林希翎的越洋交流中那样的一字不拉铿锵着你的绝命书，最早一次，竟发在我与一位波阳警察之间的。据说他的岳父就是县委书记——不知是否与你最后的死刑有关？记得那是旷野，湖空低垂着长云，那是你的生日——九九重阳触动满怀愁绪的一个日子，一支支香烟，从那位高大英武、噙着泪光的汉子手中不断抛飞过来，显然为了我不至于中断还在流血的爱情的恣肆倾泻——那种对峙着的刻意与恣肆，25年后，在林希翎巴黎葬礼的前一天，我又对围着我的北京国安复制过一次，同样也有国安噙着泪光，当然这次的主题不是你了，却激荡着同一价值情怀——我也不知道，25年前那日彼时鄱湖是否在哭泣？但我隐隐知道，后来的一些奇迹与那天的倾泻不无关系，也自此更加明白：美人蕉永远睡了，会是一些人醒来的原因，更是我必须醒着站着的最大理由！
睡与醒，黑与白，年年岁岁、特别是今年相接相踵的许许多多难以备述的灵魂的刻意：祭日，絮语即祭辞。天上人间，瞩望与守护，都属于同一个不会老去的价值传奇：那是我们燃烧的青春。让我们今夜重返鄱湖畔那座美人蕉大院…….
2009/12/14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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