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传珩
在当今中国,“以言治罪”似乎已成为一种常态,未经牢狱之灾的异见人士,已为数不多。看守所生活几乎成为每一位向往自由的人权斗士之必修课。如今,我所经历的看守所岁月仍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2001年8月13日,在一个夕阳残辉的傍晚,暮色镀在两辆乳白色的警车上显得格外耀眼。我被这两辆警车一前一后裹挟着,奔向一场早已注定的牢狱灾难。
这晚,我迈进看守所内勤大门,先是在二楼中间的管教值班办公室登记,接着由“小劳”(即已判刑留在所里服刑的短期犯人,负责廊内勤杂工作)搜身,抽了腰带,然后由一位队长带进楼廊。
按看守所惯例,凡入所人员,前几天都要先进“过渡号”。这“过渡号”要“教育”新入所者懂得规矩,背诵悬挂着的监规及行为规范,然后再分配到各个监室去。每个监室都有个“老大”,警方给他们的学名叫“读报员”,又叫号长,负责监室秩序和生产劳动。新入过渡号的人员,首先要接受老大的盘问,“交待”来历与案情。然后被拥进室内厕所,扒光衣服泼冷水,泼多少盆,要看老大的眼色,即使三九天也不例外。乖巧些的,免得挨打,否则老大扶持的打手们,便拳脚相加。
新来者还要先学会擦洗厕所,蹲下小便,明白自己坐在什么位置上,连放屁都要先向老大报告。室内的一切用具,都是分等级的,老大就有专用碗盆。谁如果不懂规矩错用了,就要受皮肉之苦。监室日常生活都有明确分工,谁打扫监室,谁整放被褥,谁打饭分饭,都不能乱动。号内不管谁家送来被褥、衣物、食品,都要由老大先挑,其次是打手们的。狱内秩序有条不紊。
但我此次入所未进过渡号,队长把我直接送及廊西头的205号小监室。这监室对面就是队长办公室,便于重点监控。
当时正置盛夏。我一迈进205监室,一股腥臭、闷热的气氛扑面而来。我望着这不足十平米的狭窄监室,满屋堆放着犯人们刚加工好的纸带,床上地下十几个小鬼似的光头犯人,袒胸露背,雕龙画虎,有的戴着死刑脚镣,正凶猛地吸烟,直呛得我两眼冒泪,脑子轰地就炸开了。那种烟熏火燎,暴满杂乱,憋气闷人的感觉终生难忘。
在这狭窄监室的一角,由玻璃隔断出个1平米左右的小厕所,离地仅有尺高的大床,占据了整个屋子,仅余下可供走路的转道,来回不过三四步,还要堆满加工活,令人无处插脚。由于屋内酷热难耐,在押人员全光着身子,仅穿条三角裤头。尽管悬挂半空的风扇日夜不停地转着,但室内封闭,仍驱不走人满为患,密不透气的闷热,
因我长期患有失眠症,在如此人挤人的通床上,根本无法入睡,因而入号的第一反应,是要求在床边上休息。本来床上仅能睡下6-7人,按监室规矩,新入所的只能睡在地上,一天天熬着他人判刑发送走后,才能上床。
大家为了匆匆吃顿晚饭,把满屋子的加工活,清理到四边,腾出床中央的空场,又把一盆黑面馒头与半桶连皮带泥的清水土豆片端了上来,各按严格的等级落座。老大坐最里面的正中,身边围着他照顾或充当打手的几个,其他再依此向外排,而一些新来者或外地盲流,则是伺候床上的,只能蹲在地上吃饭。
如今的看守所,较以前会做在押人的生意了。他们鼓励他们的家属、朋友来所买食品,送“给养”或钱,让犯人们在所里消费。但监室里不管谁送的钱、物,一律归老大统一支配使用。就餐时老大吃送来的最好食品,顿顿有肉食罐头,也分给周围的几个一点,自己不用花一文钱。那些处于劣势的嫌犯,即使进了钱、物,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享用。在里面有些关系的人,还常常通过所里管事的带进些新鲜食品及烟酒,也都是要先孝敬老大的。
监室吃过晚饭后,室内一大堆的人利用饭后的暂短时间,发疯似的吸烟,那间小小的监室,10几个人同时喷烟吐雾,仿佛一张张不断扩大的蜘蛛网,无孔不入地在室内爬动,久久不散,直熏得我头昏眼花,喘不上气来。那气味焦心辣眼,炝得我直冒眼泪,但咫尺牢房,无处躲避。我只觉得气管如被卡住了一样,心脏上压着沉重的磨盘,窒息得真想撕裂胸膛。我被迫钻进屋内堵起一角的厕所,大口大口地呼吸,那怕是臭气和臊气,只要不是烟就好。在如此环境中窒息,简直是一种比灌辣椒水、坐老虎椅更残酷的刑罚。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患上了像恐惧夜的到来睡不着觉一样,害怕每一声打火机的声响。每当我看到号内打火机跳出蓝色火焰,便不由自主地出现胸闷气短,恶心呕吐等条件反射。
本来牢房封闭,室小人多,按监狱规定是禁止吸烟的,打火机也属违禁品。但在一切“向钱看”的中华大地上,腐败的浪潮袭击了每一个角落。看守所正好借机大发嫌犯的财。他们大批购进低价假烟,再高价卖给他们,且没有丝毫税费。所里香烟大批积压时,他们便放出风说为应付上级检查,将停止卖烟。于是各号便大肆买烟,积压在号里,因此抽烟是青岛看守所监室里最大的灾难。
入所第一天,我挣扎着熬过晚饭后密集吸烟的高潮,嫌犯们便又开始紧张地干活。看守所里流行一句话“宁可闲着骡子马,也不闲着犯人耍 ”。那天晚上加工活特多,他们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4时。我不干活,但只能卷曲在屋子的一角上,根本无法休息。这时天色快要放亮了,大伙也顾不得铺被褥,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躺了满床、满地,有的坐在那里便打起呼噜,室内鼾声一片。只有我头剧烈地疼痛,眼球胀得似要鼓起来。
很庆幸,有一天活少。夜幕降临前,监室里便干完了所有的活,晚9点钟一拉就寝铃,监室里就铺了床。这可是狱内难得的一个清闲夜。我本想早早休息一下,更希望他们也能早早休息,才能停止吸烟。但在押人员大都心理变态,床一铺下,老大便与一些能打能闹的人,开始欺凌、折磨他人取乐。他们就像群狼戏羊似的,围堵那些弱者寻开心。这205号监室,自己发明的惩罚、折磨人的“刑罚”有20多种,主要用于平时惩罚犯了错或不听指令的人,有时也用于空闲时取乐。这些刑罚有:“开飞机”,让人弯下身,把头低在裤裆里,两手扬起,翻扶在门框上,嘴里要发出飞机的声音,不断地报飞经的地点;“常娥奔月”,单腿独立,伸出手臂托一碗水;“抠板筋”,大拇指抠进颈下的梭子骨里;夹奶头,用指甲卡乳头;“滚石榴”,握紧拳头满头满身滚动;“按酸枣”,狠压鼻头;“八带蛸”用手掌抓大腿上的肉等,有的惨不忍睹。205号监室,在楼头上,管教们下班后,值班人员也很少走过来,所以他们就没命地折磨人取乐。当时监室里有个绰号“福建”的外地人,就是因受不了这些刑罚而请求调号,但却不敢说明缘由,否则调到哪个监室都要挨打。所内所有监室的老大都是相通的。
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些人被折磨的死去活来,一些人却又乐的前仰后歪。那些受折磨的人一旦得势,又用同样的方法折磨后来的人。他们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谁也无法睡觉,直到几个打手们不想玩了为止。监狱内的老大,又称为号长,是不干活的。他们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只要一合眼,坐在那里都能打起呼噜。
这一晚,我卷曲在床沿上,红肿着眼,焦灼、烦躁地苦盼他们停止折腾。直到老大想睡觉了为止。老大一落枕,便燃起一颗烟,身旁就有两个专门饲候着的,为他做全身按摩,最后再抱着他的脚,揉着他睡去。这是我进看守所最看不惯的事情,但狱警们却熟视无睹。
按看守所里的规定,每晚室内都要有嫌犯轮流值班,不能睡觉,一夜四班倒。每班两人,这是看守所让嫌犯自己监控自己的制度。按说监控是狱警的职责,不允许在押人员代替。但管教们却依赖嫌犯自己监控自己,他们才可以偷闲。因此如果嫌犯当班时打盹被他们发现,轻则要把头伸出小窗挨棍子或皮管子,重则要把手反铐在铁门上一夜。值夜班的狱警每二个小时巡视一次,敲门督促号内交接班。而每班起来的人,都要先到厕所洗涮、洗衣服等,室内的灯光和声响彻夜不断,即使监室内不干活,也无人折腾,对我这样的失眠患者来说,也根本无法就寝。
我越是睡不着就越想睡,越想睡就越怕睡不着,越怕睡不着大脑就越紧张。我被这种无法摆脱的恶性循环,魔圈似的重重缠绕着,在床沿上翻来覆去,躺下坐起来,坐起来又躺下,枕着的也拐扭,铺着的也别扭。紧挨着我的是号里唯一一个带脚镣的死刑犯。他也时常夜里面对死亡的威胁翻来复去,脚镣哗哗啦啦地响,伴着室内如雷般的呼噜,好似一锤锤重击我已经崩得很紧了的神经。
夜对囚徒们来说,恰恰是暂时的忘却、安息和放松的时候。梦是失去自由的人,在高度心理压力下神经得以休整、调剂的摇篮;睡觉对在押犯可谓是最大的幸福。但命运之神对待我的不公,恰恰也正在于它剥夺了一个陷于深重苦难的人,唯一可得的夜晚的宁静,以展示命运之于我的惩罚是最最彻底、完整和不留任何角落可以依靠的。灾难是在用夜来咀嚼我的神经,粉碎我的意志,煎熬我的心血。夜对我来说,太残忍,太苦难,也太漫长了,每一秒,每一分都像是度日如年的煎熬。我每天夜里都望着漆黑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般的光亮,如同地球绕行了太阳一周。那感觉就像被劫持在命运之磨的夹缝中旋转、碾压。我只好在这种极其艰难的环境中,咬紧牙关,坚强地挺着。每当我喘不动气时,便把脸紧贴在铁窗缝上,大口大后地吸气。我向每个夜晚宣战,睡不着觉,我就思考、写作,把无穷的想象,撒满天空,星星般地彻夜闪亮。我倒要测试测试,大脑这停不下的精神风轮,究竟能持继多久?
最终,看守所里的漫长之夜,成为了我这囚徒的俘虏。由于体力和精神过于疲劳,我隔三差五地就能睡上一觉。我这才幡然省悟:人生面对无可逆转的灾难时,只有挺着。挺着就是战斗。再漫长的折磨,都要忍耐。只要你咬紧牙关往前走,再大的苦难都会如同貌似钢玻璃的冰层,在你坚定踏去的身后,一片片地粉碎。当我们再回过头时,你已然是个真正的胜利者了。难狱之下,我用耗尽心血的代价,诠解了生命的意义。这意义便是命运之磨,碾出的飘着香味的豆浆。
2002年9月10日下午2时30分,秋阳灿烂。我在被关押了一年又一月之后,双手戴着“共和国”沉重的手铐,在法警的伴同下,静静地走上了法庭。最终,我因8篇不同政见文章,被冠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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