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正学与杜光

杜光


3月13日上午，我在台州老乡、雕塑家严正学的寓所里，见到了他所创作的张志新的塑像。伫立在张志新的头像前，我凝视着她那坚毅而悲愤的面容，刚强、亮丽的双眸，不禁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张志新是20世纪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之一，是值得我们永远崇敬和怀念的民主革命先烈。在中国民主革命的历史上，无数仁人志士遭到专制统治者的杀害，他们前仆后继，英勇不屈。从谭嗣同等维新烈士1898年9月28日在北京慷慨就义，到1989年的大屠杀，多少民族精英倒在专制统治者的刀枪之下！在这个意义上说来，中国这一百多年的历史，就是用中华民族优秀儿女的鲜血谱写的。

在是非颠倒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张志新是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并敢于正面批判文革和毛泽东、最后英勇献身的烈士之一。他们（张志新、遇罗克、李九莲、王申酉等）的业绩将光耀史册，他们的思想和精神，将成为中华民族的宝贵遗产，流传千古。刘晓波在2000年1月13日致廖亦武的信中说：“历史没有必然，一个殉难者的出现，就会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提升人的精神品质。”确实如此，张志新1979年在辽宁获得平反后，当时的辽宁省委书记任仲夷提出“要号召党员、革命者向她学习”；胡耀邦不仅高度评价张志新，还过问关于张志新的事迹的宣传。在他们的推动下，全国在1979年的春夏之交掀起了宣传张志新的事迹、学习她的思想和精神的热潮，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还举办了以“学习共产主义战士张志新同志摄影、美术、书法展览”。这个“学习张志新”的活动，使广大民众受到深刻而生动的教育。但是，这个宣传热潮只汹涌了三个月便戛然而止了，这显然是当时掌握着最高层的实际权力的老人们干预的结果。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宣传张志新的思想和精神的活动如果进一步深化，势必引起人们对专制制度的怀疑与批判，提高人们对民主自由的呼声，使这个宣传活动成为当时以西单民主墙为代表的民主运动的援军，进而推动专制体制的改革，威胁他们的既得利益，这是他们无法容忍的。三十年来，张志新一直被舆论导向列为禁止宣传的典型，其源盖出于此。

殉难者要“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提升人的精神品质”，必须有相应的条件，就是让整个民族了解殉难者的事迹，领会他们的精神，接受他们的思想。1979年春夏之交宣传张志新的热潮，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但它很块就被专制统治者无理扼杀，不能充分发挥张志新的殉难精神的社会作用。这意味着专制主义对民主主义的胜利，它是当时全国范围的专制主义和民主主义两股政治力量矛盾与搏斗的一个侧影。

但是，真理终将战胜谬误。在一百多年来争取民主自由的战斗中，民主主义力量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专制主义的暴力之下，但由专制向民主转变是一个必不可免的历史进程，专制主义的猖狂只是短暂的历史现象，它早晚将被民主主义所取代。值得注意的是，近一两年来，与政治专制主义、文化专制主义加紧镇压、迫害民主力量的同时，民间却涌动着民主主义的潜流。勃然而兴并日益繁荣的山寨文化、山寨史学、山寨出版物，正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越来越强烈地发出民主自由的呼声。张志新的塑像，就是这股巨大潜流里的一个小小的浪花。它通过雕塑的艺术形象，结合有关的文字、会议等形式的活动，接续着30年前对张志新的宣传，把张志新的业绩、思想和精神，再一次地推向社会，使它成为促进当代民主主义运动的一个积极的因素。这是推出张志新塑像的意义所在。

雕塑是一种富有感染力的艺术形式。经过雕塑家的思维和劳动，重新树立民主先烈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再现他们的气质，把他们的历史和遭遇、他们的思想和精神、他们的鲜血和创伤，都记录在、凝聚在这个艺术品上，从而也就赋予他们以第二个灵魂，以新的生命形式走进社会，对青少年进行民主自由的启蒙与教育。我们已经有了陈列在宋庄的遇罗克铜像，现在严正学又创作了张志新和林昭的塑像。这一组无比壮丽的艺术品，将汇进即将到来的民主主义高潮，成为照亮中国的一束民主之光。

面对张志新的塑像，我还感到十分惭愧。原因有二：第一是我对文革的认识、对毛泽东的认识，远不如张志新深刻，不像她那样敢想敢说。如她在一些“交代材料”中，批评毛泽东“不能遵照客观规律”，“犯了‘左’倾性质的路线错误”；文化大革命正是“1958年以来党内‘左’倾路线错误的继续和发展。”她斥责毛泽东“步斯大林后尘，甚至超过斯大林”。她从当时流行的路线斗争的角度，揭露毛泽东为了剪除异己而发动文革的宗派主义的恶劣手法，批判以毛泽东为首的所谓“无产阶级司令部”，“伴随着罕见的宗派主义和家庭式的人身攻击，借助群众运动的形式，群众专政的方法”，并且“用马列主义为装潢”，“用社会主义条件下的‘阶级斗争’、‘继续革命’、‘无产阶级专政下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等，作为马列主义的新发展、新贡献，来遮盖自己错误路线的实质。”而“那种违背历史真实的事例所构成的路线斗争史”，“其目的无非是掩盖运动中宗派主义斗争的实质及其恶果。”她在文革初期就能达到这样高度的认识，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我那时虽然也感到文革很不正常，同情彭陆罗杨和刘少奇，对毛泽东的伟大正确有所怀疑，对他的崇拜也开始动摇，但认识上还是十分模糊，在有些问题上摇摆不定，不敢深思。第二，面对强大而残暴的专制统治者，我远没有张志新那样坚定。作为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她坚持自己的理念和行为的正当性，拒绝在专政机器的淫威下屈服认错。她始终认为自己对毛泽东的批判是“看法观点立之有据，坚持不改有理”，“所以至今不能认罪”。最后，终于为她的信念和她所坚持的真理，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而我文革时在红卫兵和造反派的的威逼之下，不但承认自己犯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而且一再被迫写出违背事实的“交代材料”。两相对照，张志新是坚持真理、舍生取义的英雄，我却是求全苟活的懦夫。这使我感到惭愧，同时也激励我在未来的岁月里为社会、为民族作出更多的贡献，以弥补从前的过失，洗刷因奴性和怯懦而带来的耻辱。

张志新离开我们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在这个不算漫长的时期里，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许多方面有了显著的进步。但张志新生前深深地热爱着的中华大地，却仍然笼罩在专制主义的阴影之下。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有责任接过她留下的旗帜，继续为结束专制主义在中国的统治，争取一个民主、自由、平等、宪政的国家而努力。这是对张志新的最好的纪念，也是对她的在天之灵的最好的安慰。


2010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