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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泽:全面改革的宣言书
日期:5/10/2010 来源:参与 作者:朱厚泽


    过了二十多年,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更深入地看这个问题了。不搞政治体制改革、光搞经济体制不行。经济体制改革有两条路线,一个是富民的,一个是富官的。现在名义上是搞国家富强,实际是压榨老百姓。我们看的出来,确实是有两种不同的政策。应当承认,国家这些年来,经济确有发展,但一边是政府大量提取资金,政府行政费用大幅增长,同时产生大量腐败,另外一边老百姓应该得到的实惠没有得到,而且贫富差距在拉大。这不仅表现在政治体制改革不搞,而且在经济建设里边究竟是按什么路线搞?都很值得研究。事实上,不搞政治改革,经济改革势必走到邪路上去,本来想富民,结果富了当官的。权力没有制约,就要利用市场为自己捞好处嘛! 
 


                耀邦在意识形态工作上的开放精 
 


   在意识形态和宣传工作上,耀邦是真心希望社会主义的思想文化繁荣起来,不要设置那么多框框。就在我刚到中宣部上任不久,耀邦就托胡启立、王兆国给我带话,告诉我要“大胆一点,准备个报告,提供书记处讨论,我们大家支持你,放手工作嘛!希望用新的指导思想写个报告,意识形态方面就会打开新的局面”。后来又当面跟我谈过这个问题。

    耀邦在意识形态和宣传工作上的开放精神,的确令人感动,但我当时并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为什么呢?因为现实处境不允许。我当时的处境是五层“袈裟”:耀邦是总书记;胡乔木是政治局委员,列席书记处会议的,实际上他不是列席,他是指导;胡启立是常务书记,管日常工作,我们几个部都在胡启立指导下工作;邓力群是书记处书记,模模糊糊还在分管着意识形态工作;整个这个架构上面还有垂帘听政的,是不是五层“袈裟”?在这种架构下,我这个中宣部长算什么啊?怎么搞嘛?此其一。第二,我要和盘托出我的观点,通不过的,不可能通过的,如果胡乔木邓力群还有其他人发一通言论,我怎么办?他(耀邦)也不能完全不听这些人的观点的,作为总书记,总要几方面意见都要照顾到。所以在那个情况下我的意见不能说的,说了就犯规了。

    我当时的作法是,第一,我绝不准备系统报告,第二,我不开全国宣传工作会议,第三,我绝不搞全面性的、政纲性的东西。人家说新部长到了就要开全国工作会议,都要把文件准备好,要请书记处讨论,我通通都不要这些,我根本就不开。

    耀邦还是过于理想主义了些,他希望有一个好的局面,但是实际上不可能。我考虑了,我如果采取他讲的办法,准备一个全面的宣传工作会议文件,那实际上精神文明建设的主要内容我都要写,都得把观点摆出来。最后的结果势必胎死腹中,或者把那些应该说的话给你抹掉,那就不如不说了。我的办法是化整为零,分步来,毛毛雨、微微风,东讲一点、西讲一点,路线纲领那些东西不要搞,我们搞点氛围总可以吧。

    “三宽”就是在这个情况下提出来的。我主张宽松、宽厚、宽容,先把意识形态上兵将对立的局面解开、松开一下,有点互相可以对话的氛围,然后就可以谈话了。眼睛瞪着,我是执政党、专政党,就是盯着你资产阶级的,有什么新动向,这怎么谈问题?这就没法谈嘛。所以我认为那种搞法根本就谈不上长治久安。高压锅下面能够长治久安?不可能的嘛。先松开,在这里面就有一点活动的余地了。但是我谈的所有的东西没有一个发正式文件,因为文件是带有必须执行的性质的,不是指令性的,起码也是指导性的。我这些谈话既不是指令性的,也不是指导性的,而是参考性的。当然,在那时的体制里面,中宣部长发一个讲话,只要是正式讲话,按照规矩,就要形成一个文件式的东西。所以我不开正式的工作会,我只开宣传部长座谈会,你也谈,我也谈,大家谈,东讲一点,西讲一点,这个会上讲一点,那个会上讲一点,范围都是小范围。

    这是一种策略,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只能采取这个办法,或许还能有一点作用。同时也不仅仅是策略。按照我的理解,宣传部的工作与思想有关。思想问题怎么能够下命令呢?警察指挥交通用红绿灯,思想问题是不能用红绿灯的,应该在对话中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互相交流。所以把宣传部长请来,不一定非得有什么工作报告,我们两次全国性的宣传部长座谈会,没有主题报告。大家很关心各方面的问题,那好啊,请钱其琛同志把国际形势、外交问题讲一讲,科技问题请吴明喻同志来讲讲,如此等等。可不可发些文件给大家?可以。我就把中宣部的秘书处长找来,口述了一个会议的材料目录,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会议文件,包括胡耀邦的讲话,邓小平的讲话,也有邓力群的讲话,那个叫会议文件;第二部分叫参阅材料,朱厚泽同音乐家的谈话,朱厚泽同作家的谈话,等等。完全分开。本来就是个交换意见的过程,大家都等着十二届六中全会,我也等六中全会,听不听随你嘛。

    我在各种场合讲的这些话,如果按照这个党的规矩,至少要点应该事先报告,事先不报告的话,事后要送审,很多都要做正式文件发的,我把这些全部给抹了。我也没有报告。用这种非正式的方法实际上就抹掉了那些前前后后的程序。我不能打阵地战嘛。而且,我自己也是真心诚意地想听听,大家究竟是什么意见。我这个人长期在地方工作,习惯于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了解实情,了解大家的想法。 

    耀邦一向注重保护知识分子,很想在意识形态工作上打开新局面。但是,1985年到86年,正是党内关于意识形态问题的争论和矛盾更趋尖锐、更趋激烈的两年。无论是与那两位“左王”的矛盾,还是与邓、陈之间的矛盾,都以一种更加尖锐的形式表现出来了。这个时候,耀邦真的很难。我原来虽然也听到些,但是不到北京来不知道他这些难处。

   邓一直批评耀邦反自由化不坚决,其实耀邦是反对来不来就给持不同意见的知识分子扣大帽子。耀邦同志当年就常和中央书记处的同志们说,回顾我们党的历史,有好多经验教训可以总结。从延安时期批王实味,后来批胡风,直至“文革”批“三家村”,这些经验教训都告诉我们:搞运动,打棍子,把思想问题搞成政治问题,然后再以组织手段加以惩处,这样做出的结论最后没有站得住脚的。思想问题无论如何不能用组织手段解决。我们要坚持“双百”方针,要说服、引导,要鼓励大家真正讲心里话。不要一听到议论,特别是尖锐的话,动不动就要查,就要立案、追究、打击、压制。这种恶劣做法不能再搞了!

    西单民主墙,魏京生已经抓了,贵州在北京的一批人也被抓了遣送回贵阳,我那时刚刚恢复工作在市委组织部,怎么办?一了解情况,这些人就是跑到北京贴了一些大字报,要思想解放,你把他抓起来干吗?再一了解,家庭出身都不太好,有的父母过去当过县长什么的,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学也不让上,招工也没有份,这不公道啊,所以我们就采取什么办法呢?公安已经抓回来了,现在没法放啊,就叫公安局政治部加上市委宣传部去给他们办学习班,坐下来慢慢搞吧。分析过去分析过来,该落实政策给人家落实嘛!耀邦怎么发现这个事情的?我们没敢写报告,是耀邦自己发现的,派《人民日报》理论部的记者跑下去做调查采访,然后在人民日报发了一大版,前面加上按语,按语里面写到中央领导同志说的话,其实就是耀邦自己说的,批评我们的干部不善于去分辨情况,不懂得从这里面吸取经验教训,等等。把已经打好的报纸清样拿来找我们市委核对,我当时还有疑虑,跟我们常委书记讲,这个东西能发的出去吗?后来我们把报纸清样还给《人民日报》,答复人家:是,你说的都是事实,最后文章也发出去了。这是三中全会刚过,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还有就是像方励之那样的事情嘛。大家知道,1985年就开始整方励之,下面折腾,教委什么的,弄完了送到中共中央总书记那里。胡耀邦批了一条:思想问题要跟本人见面,这是我们的规矩。可是谁也没找方励之直接谈,这样不妥。教育部没办法,只得急急忙忙派大员去找方励之谈话了。那能谈出什么?当然谈不出什么。你看,就在这种情况下,耀邦还打阻击呢……

    社科院政治学所的所长严家其,写文革十年史,那上面涉及到文革中的一位风云人物,此人写信到耀邦那里告状,那怎么办?此事惊动上层,有人已经知道严家其在写十年史了,这种书怎么能写?要把这个书销毁了。这时耀邦写了封信,给我和当时的出版局长,说把某某某的信转给你们。信里谈到,任何历史、任何人都是可以写的,先肯定这一条,然后说,文革嘛,很特殊很复杂,好些人现在还在,写的时候要谨慎一点。最后还说,某某某在信上发脾气,这个不好,请你代表我批评他。你看,总书记又在打阻击。这时外面议论纷纷,压力也越来越大,这个书无论如何也要销毁。有人给我出主意说,已经印出来了,几千册呢,出版社还有经济核算问题,实在不行,宣传部拿钱吧,把它买下来,收回纸厂销毁。我一想,这是中宣部要焚书哇!秦始皇用火,中宣部用水,行吗?哈哈…… 后来就磨嘛,慢慢磨啊,磨到最后大部分都卖出去了,没剩下多少了,就过去了,哈哈。中国的事就是这样子。当时耀邦的批示就是这样说的,任何历史、任何人都是可以写的,把写书的自由先给肯定了,这是个原则啊。所以耀邦这个人以及他的思想,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中国当代史里面,现在我们写东西不是简单的回忆。 

    可否这样说,胡耀邦是在传统体制内试图突破这个体制、但又不违背“规则”的最后一人。十二届六中全会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决议,到底“反自由化”这个提法用不用?耀邦费了大心思。完全不用,邓那里通不过,耀邦只得采用把这个词加以限制的办法,就是在决议中写上“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即否定社会主义制度、主张资本主义制度,是根本违背人民利益和历史潮流,为广大人民所坚决反对的”。但会上陆定一坚决反对用这个词,发生了尖锐争论,后来就引出邓小平的一套来,就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我讲得最多,而且我最坚决”那一套。“没有什么无产阶级自由化、资产阶级自由化,自由化就是资产阶级的”,如此等等。你看邓小平的讲话,他没有理由的,不讲理。就是做政治结论。至于这个问题谁提出来的,原来是怎么样的,通通无关紧要,只要他需要,就要讲,现在就要讲,至少还要讲二十年。

    毛讲话也是这样的,讲话没道理的。他给胡风的材料加批语,就写上胡风是反革命,为什么?没什么理由的,用的材料也靠不住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就是不讲理的。

    邓此言一出,左派高兴得不得了,耀邦花了一年时间准备的精神文明建设的决定,也通过了,也没有了,光剩下邓小平那个“反自由化至少要二十年”。这与耀邦想要达到的目的恰好背道而驰。实际上,耀邦的开明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使他面临非常困难的局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左’右夹攻”。我们现在看耀邦的讲话,要体会到他那时面临的困境。在这样一种局面下,坚持开明的改革是一项多么困难的事情! 
 


              耀邦关于处理党内两种不同矛盾的思 
 


    上世纪80年代,胡耀邦主持平反了大量冤假错案,深深了解到党内生活不正常给思想论争蒙上了一层你死我活的色彩,动辄把不同的意见争论打成路线斗争,这在中共党史上是屡见不鲜的事情,甚至以前的党史写作就是多少多少次“路线斗争”的历史。所以耀邦同志很想改变党内生活不正常的状况,在这个问题上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耀邦同志当中央党校副校长的时候,就提出过“四不”:“不抓辫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装袋子(档案)”,到中央党校来学习,不管高级干部还是一般干部,任何问题都可以说,对理论问题完全可以放开思想探讨,赞成不赞成,怀疑什么都可以,所有这些通通不记入档案。中国从苏联学的档案制度害死人啊!

    耀邦不但身体力行,还从理论上作了探索。198649日,耀邦同志在端正党风座谈会上发表了一个讲话,这个讲话的一部分后来整理成《关于正确处理党内两种不同的矛盾的问题》一文,收入《十二大以来》一书。我手头正好有这本书,不妨给大家念几段。 

    在这个讲话中,耀邦同志说: 

        从矛盾的内容和表现形态的角度来说,可不可以把党内经常存在的大量的矛盾划分为这样两种:一种是工作上认识上不同意见的矛盾,另一种是个人利益同党和人民利益的矛盾。 

    关于第一种矛盾,耀邦讲: 

        革命工作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程。总的说来,在长期的斗争中,不同主张不同意见的矛盾是经常发生的,工作中的失误也是难以避免的。

        建设社会主义更加艰难。因为没有成功的现成经验。这就要求我们党善于集中全党的智慧,确定正确的方针,制定正确的政策,同时善于处理工作上认识上不同意见的矛盾。

        毛泽东同志晚年恰恰不善于处理党内这种范围的矛盾。结果就造成一种风气:不但听不得不同意见,而且把不赞成和不完全赞成自己主张的好意见,当成“右倾”、“走资本主义道路”、“反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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