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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节明
泰国的互联网服务，比中国的更贵更差，普通宽带账号，稍有闪电刮风则掉线频频、甚至信号杳无，因此雨季上网，时常演变成精神折磨。上不去网，不愿做聋子瞎子的话，只有去买中文报纸了。
守书报摊的老妪样子有八十多岁，蒸热的斜阳下，她那灰绿色的面孔好似绿色蜥蜴浸透着阳光的表皮；此老妪能说带粤腔的汉语普通话，她彬彬的礼貌，完全是台湾或泰国本土味的；在她那彬彬的礼貌当中，透露着几分矜持，那是一种中国大陆小业主中缺乏贵重气质——显然，她就是老板娘。
泰文的报纸、杂志之缤纷，足令初来乍到大陆人新奇，可惜中文报纸就那么两三家，稍微有些独立品味只有台湾办的《世界日报》，其他报纸的新闻版，就象中国大使馆的橱窗宣传栏。
买了几回《世界日报》，书报摊的老妪记得我了，她热情地问我：是不是台湾人、来泰国做那一行。我告诉她我是中国大陆人，因为担心出现不愉快的场面，我不愿透露我的政治难民身份（这是我接触泰国华人的经验），就说，我到泰国来做生意。
“哇，做生意，年轻人你有本事呀！”老妪羡慕地说，此老妪的面孔虽老，耳朵倒不背。
“不，我没什么本事。”我惶恐地说，生怕她问我干哪一行，我就以攻代守：
“老人家，您的国语说得很好，是在中国学的吗？”
“不是，是在泰北学的，泰北学校有教中文...我父母从中国来，只是我生在泰国，我从来没回去过中国...”
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话锋一转，告诫我起来：
“咳，年轻人呀，你做生意不应该到泰国来做呀，泰国不好的，你看红衫军一天到晚闹事，政府又无能...中国现在很好呀，你为什么要到泰国来呢？”
我忍不住地说：
“老人家，我知道泰国不好，但中国的情况更糟。中国在共产党的统治下，没有选举、没有新闻出版自由，中国的报纸和杂志很少，哪有象你店里这么多报纸和杂志？中国的公务员、警察比泰国多得多，中国还有城管...老百姓要交很重的税去养他们，所以生意很难做；泰国做小生意的人，许多人买得起汽车，在中国，象你这样开小书报店的人，是根本买不起汽车的......”
“年轻人，你讲话要实事求是。共产党有什么不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今天中国的经济繁荣！”老妪不耐烦地打断我。
“没有共产党，中国今天会更加繁荣，会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你看小小的台湾，没有共产党的统治，今天是不是比大陆发达？没有共产党，中国就不会有杀人几百万镇反、土改、就不会有饿死四千万人的大跃进、就不会有斗死几百万人的文化大革命......”
“不要说了！”老妪很不耐烦地打断我：
“你年纪轻轻，懂得什么事情？你吃过共产党的苦吗？我是过来人，我们家的祖屋和地被毛泽东没收了，你知道吗？后来邓小平又还给我们了...我比你更有资格评论共产党！看问题要看现在，共产党改正了错误，而且把经济搞得那么好，我们华侨都很自豪！祖国强大了，我们华人才有地位，年轻人你懂吗？”
“老人家，你那么多年没回过中国，可能不了解情况。中国经济比起毛泽东时代是进步了很多，但这是共产党放松压迫的结果，不是它有什么功劳。比如说它允许老百姓做生意、一定范围内它允许私人办厂了...这本来就是老百姓的权利，只不过被共产党剥夺了而已——共产党上台以前，中国老百姓不是一直可以做生意、办厂吗？你们泰国老百姓不是一直就可以自由做生意、开厂？毛泽东时代，共产党剥夺了老百姓的权利，邓小平时代只归还部分它剥夺的权利，这也算是共产党的功劳？现在的中国老百姓不准办报纸、办杂志、办电视台、电台...你们泰国一直都可以私人办报纸、办杂志、办电台、办电视台...现在共产党还是不准中国老百姓有自己的土地；现在，共产党的政府可以随意拆老百姓的房子，私人即使买下的房子——有房产证的房子照样拆，只给很低的补偿，不同意就强迫拆，派警察来强拆...这种事在中国现在到处发生，逼死了很多人，泰国有这种事吗？......”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老妪面有愠色地大声嚷道。
她相信中国共产党。我还想给她讲几句中国经济现在的情况，但老妪已经转向另一位顾客，用泰语交谈，视我若不存在；老妪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摊前，她面带微笑，对我任何说话，都机械地“嗯、嗯”连声，这是一种典型的泰式委婉逐客令，我不得不致歉并告辞了。
又一个亲共的泰国华侨。老妪是我碰到的第九位泰国华侨；这九人当中，除了亲身经历过“六四”屠杀的张先生外，其他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热爱中国共产党，但奇特的是，他们的家族、父母辈甚至其本人，都是不同程度的、共产党统治的受害者——有的父母辈就是中共“解放”全国时逃到东南亚的国民党军、政人员，有的是毛共饥荒时期偷渡至东南亚的难民，有的是中国“市场化”之前越境到东南亚谋生的中国农民。
那八个热爱中共的华侨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爱邓小平远甚于爱毛泽东，为什么呢？他们的回答惊人的一致，就好象事先商量过一样：其家庭、家族于毛时代受害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却不是主要原因；至于主要原因，他们中Y先生三个月前的回答最具代表性：
“毛泽东时代中国没有人来旅游的、没有人来经商的，以前（指“改革开放”以前）你们中国来的人是根本找不到工作的，那时中文有什么用？我们华人在泰国没有自豪感。
现在你看看，中文在泰国有多热？比英文还热！为什么？因为中国经济发展了，国家强大了，这都是托邓小平改革开放的福！现在在泰国中国游客最多、中国商人最有钱，以前我们要求日本人、韩国人，现在我们公司根本不要日本、韩国团，我们接的都是中国团…为什么？日本、韩国游客不买东西，没钱了嘛，现在中国人比他们有钱！你说，没有邓小平搞改革开放，我们华侨能有今天的地位吗？”
“邓小平怎么换汤不换药了？”Y先生驳斥我说：
“邓小平不执行毛泽东的政策，就是根本的解决问题！毛泽东时代搞成那样，是因为毛泽东不好，不是共产党不好；毛泽东只会打仗，不会搞经济…什么六四屠杀？搞破坏的人哪个国家不杀？美国还不是一样杀？你看看泰国，闹事闹得一塌糊涂，没有稳定，哪有国家的经济发展？你们那些跑到中国大使馆闹事的法轮功，就应该全部抓起来！”
Y先生指着我的鼻子恨恨地骂道：
“象你这样的人是美国的走狗，你们被美国洗了脑，拿着美国的钱跑到泰国反华，你们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什么联合国？联合国是美国收买的工具，是美国在背后给钱的，懂了没有？！联合国的救济只够你不死不活，你们这些人为了这点钱，充当美国的炮灰！你说毛泽东坏，美国比毛泽东更坏，毛泽东是为了理想，美国是利用你再把你吃了，明白吗？”
Y先生站在某公司的停车场上，冲我做出一个抓的姿势，那白皙枯瘦的老爪，指向我的头盖骨；一位富态和蔼的老者，霎那间，仿如泰国橡胶园中暴怒的眼镜王蛇那般可怖。
我实在无言以对。
Y先生继续教训我说：“象你们这样的人是活该！你们在中国不好好做人，犯了事跑来泰国申请难民，象讨饭一样，你们把我们华侨的脸都丢尽了！…”
比起另一位经营化妆品的L先生，Y先生算是温和的了。解放前夕逃到东南亚的L先生，连毛泽东都不愿否定，口口声声说：毛主席让中国人站起来了。去年，对自己儿子一毛不拔的L先生，一次性捐给中国大使馆二十万泰铢，支持共产党党国的六十大庆活动。L先生还在家里上演准“大义灭亲” 两幕：把修炼法轮功的长子赶出家门，而对于信奉基督教、对中共持批判态度的次子，则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一再侮辱其“神经不正常”。L先生感慨：不肖之子把自己脸都丢尽了。
又是因为所谓的“丢脸”！在买报纸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悟出：驱使着华人热爱中共的主要力量，是关乎脸面的一种力量，一种源自虚荣心的强大动力。
这种虚荣心，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见羊就是狼，见狼就是狼，对流氓像孙子，对绅士耍流氓；这种虚荣心，只问成败亲疏，不顾是非正义；这种虚荣心，只看一己得失，不顾他人感受，一副“我好天下好”的鄙俗态；这种虚荣心，完全压倒了人类起码的同情心，在它的作用下，人的分辨能力居然可以扭曲这种程度：受流氓政权迫害的同胞，不仅不值得同情，反而成了丢人现眼的社会孽障… …这，仅仅是因为流氓政权的暂时成功和“崛起”。
这些华侨们为什么会“虚荣”成这样？有修炼气功的朋友说，这是因为他们受了党文化的毒害。我以为没有那么简单，我所接触的这八个拥共的华侨，有六个是泰国土生土长的人，由于家庭原因，他们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却从没受过共产党的统治。也有朋友认为他们受了中共的宣传洗脑，但泰国一直是一个拥有新闻出版自由的国家，这些泰国华侨享有充分自由的信息获取渠道，虽然中共势力近年来“统战”了某些中文媒体，但中共无法控制泰文媒体，而这些华侨都通泰语… …可见，这些拥共华侨的“脑残”，并不象中国的愚民愤青那样，因信息匮缺造成。
这是一种中国特色的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早在六十五年前的“沈崇事件”中，就丑陋地暴露无遗。这种虚荣心，在受中国儒家文化影响最深的韩国人身上，也时时可见：广大韩国愤青愤老，对捍卫他们自由的美军群情激昂、吹毛求疵，同时却对制造“天安舰事件”的凶手、五十多年来万炮对准自己国家首都的朝鲜政权不敢置一词。
拥共华侨之所以有这样的虚荣心，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匮缺有着不容推脱的干系。中国主流传统文化——儒家文化中缺乏宗教成分，因此无法生发出博爱（佛教称之为“慈悲”）精神，也因此中国文化无法培育出人道主义精神，凌迟死刑存在了上千年，阉人制度和类“满门抄斩”的株连制度更绵延二千多年，最终还是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废止。
中国人没有宗教之根，在华侨身上表现得也很明显。我所接触的华侨，不是无神论者，就是那种拜观音像以求招财进宝的“佛教”徒，他们口称信佛，却毫无佛家的慈悲救度情怀，他们哪里算什么佛徒，分明都是些拜偶像行贿的财迷。
由于没有宗教这博爱之根，儒家的“礼义”等说教愈来愈沦于虚伪，传统糟粕文化浸染下的中国人，越来越看重势利、看重脸面，而不顾是非正义——“成者为王败者寇”，既然共产党胜了，共产党就横竖有理，国民党和中华民国就狗屁不如、一无是处；既然中共营造出大国“盛世”经济繁荣景象，为他们泰国华侨挣足了面子，那么中共就是伟光正，至于镇反、土改、大跃进、大饥荒、文革、“六四”等等老账，都变得不合时宜了，谁去揭谁就“丢中国人的脸”、谁就“不爱国”、谁就是 “美国的走狗”…应该怎么做，按他们的意思，应该自觉地“为尊者讳”、“为贤者讳”才对！至于计生罪恶、强迫拆迁…对于这些爱国华侨来说，都是捏造、都是谎言！
这些华侨真爱国吗？他们口中高唱爱国，却始终不愿回归“祖国母亲”怀抱去“奉献”；他们摇唇鼓舌支持中共，却一直向泰国政府纳税，不向中共政府纳分毫粮饷，这是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轻徭薄赋和相对自由许多的泰国，生意好做，生活更加滋润。
我已经明白，这些华侨所谓的“爱国”，说穿了就是爱自己的脸面和钱袋。他们所为，不过是趋炎附势、狐假虎威、拿人屁股当脸。
要改变海外华人，就必须改变国内的华人，要改变国内的华人，就必须根本改造中国的文化。没有宗教之根、且被共产党毁坏得千疮百孔的中国文化这片干裂土壤，亟需自由文化来滋养。共产党的统治是当前阻碍中国接受自由文化的最大障碍，因此，无论如何都要尽快结束共产党的统治。
曾节明 成稿于二〇一〇年六月六日星期日上午于曼谷流亡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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