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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久前,《通往公民社会》的作者、曾因推动波兰民主化坐牢六年的亚当·米奇尼克应邀参加官方交流访问中国。期间他抽空在北京与秦晖、崔卫平、徐友渔、戴晴等知名中国知识分子展开了一场座谈,分享了一些经验和理念。 米奇尼克说:“在循序渐进建构民主的反对派,应该是当权者的合作者。实际上专制采取的策略是把社会分裂原子化,我们的策略应该是联合,面对政权的独立力量。” “必须创造条件让转型后旧的共产党人能找到他们的位置,否则将来就会有这样一股势力反民主。” “只要民间社会采取暴力,就会激起政府暴力,最后的结果是内战。和解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政权和民主派都薄弱。” 中国社会科学院退休研究员徐友渔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们最关注的一点是中国社会正处在一种转型期,虽然有大量社会不公、大量弊病、问题,但我们希望尽量转型平稳、不出现暴力。虽然我们从小就从革命意识形态中长大,但经过多年思考和社会大动荡,把暴力革命已经完全排除了。米奇尼克他们整个社会转型走在中国前面,而且他是特别强调非暴力、甚至尽一切可能找到与当权者的共同点,这些东西对中国来说启发是非常大的。” 当被问到当年波兰与中国现状的比较时。米奇尼克谦虚的表示并不太了解中国情况,而波兰当年经济上危机不断,并且失去了红军做依靠,执政党和反对党互相都没有压倒性,不得不妥协回到圆桌会议上,中国的问题则不同。 徐友渔认为这一点对他很有启发:“当他谈到和解的时候,我最大的启发是中国现实条件和当时波兰的条件是完全不一样的。一方不能绝对压倒一方的时候,才能提和解,但是如果现在统治者自认为可以使用暴力绝对压制对方的话、根本没把对方当一回事的时候,谈和解是不行的。你知道中国近年也有很多人提和解,并成立了一些相关的东西,理念上我当然是赞成的。谈和解要掌权者对你有一定程度的尊重、有一定能力让他们认真倾听你的声音,如果没有的话,现在谈和解纯粹是一厢情愿的。” 二 本人完全赞成徐友渔的这种认识。米奇尼克之所以要搞“灰色的民主和金色的妥协”,也是因“激进”一再坐牢之后,才终于认识到“相信通过革命来推翻(波兰)党的专制,既不现实又很危险”(米奇尼克《狱中书简》),又说,“我的妥协图景是以现实主义作为一个起点。地缘政治学的现实是,我们不可能强大到在波兰赶走(苏联)红军。”我想,如果通过革命来推翻独裁统治不是“既不现实又很危险”而是极有可能成功的话,我不知道,米奇尼克是否也还是会像他那“共产主义者”的父亲一样仍去做“自由的儿女”,亦即还是要选择“革命”,也就是说,米奇尼克后来之所以提倡“灰色的民主和金色的妥协”,是否也有一丝无奈的成分在里头。可以说,就像得病之人,没有几个不是想立刻把病治好一样,受压迫者,也没有人不想立刻推翻“压迫”。而往往是因推而不翻,才去想种种别的法子。米奇尼克“灰色的民主和金色的妥协”正是这种种别的法子中的一种。于是有人欢呼,仿佛见到了一个万丹灵药,别国都可照搬照套。 存在决定意识,不管这话原创者是谁,你都不能不承认它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二十世纪前半个世纪在中国,你搞革命,你反对政府,你就是异端,逮着就要杀头,没有什么客气的,更绝不会像诸葛孔明“七擒孟获”那样捉了放,放了捉。 几年前《随笔》杂志曾发表过一篇很有见地的文章《米奇尼克的启示》。作者是位清醒之人,从米奇尼克那里获得的启示绝不像我们有些人那样理解的,就是告别革命、反对革命,而是“米奇尼克的意义不在于他提供了对每一民族都适用的方式,而在于启示人们去探索和寻找自己民族的自救之路。”这作者明白,“米奇尼克的成功可以为类似的国家提供一种经验。但这种经验是否具有普遍、永恒的意义,却不可轻下断语。”因为在此时的波兰,除了掌权者可以平静地面对异端者,“还有,波兰和东欧其他国家长期受西欧人道主义的精神影响,并有基督教文化传统,因而无论对普通民众还是对统治者来说,倡导理性、文明与反对暴力和强制都有深厚的基础。公民愿意以博爱的精神协调和他人关系,即使是统治者也总要比那些野蛮凶残、喜欢噬血的国家强过千百倍。”作者还举了一个例子:米奇尼克组织公民团体,被判监禁每次不过一年半载,最长的一次也不过三年。而要是在极其野蛮专制的国家,恐怕犯了一次,就再无第二次的机会了——不是脑袋落地就是被摧残得无力出声。“所以在波兰可以实行‘天鹅绒革命’,在其他国家未必就是上上策。” 三 这是对“存在决定意识”的一个极好注脚。若还嫌不够,这里再举一例:只说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的台湾雷震一案。雷震被捕之后,关押在警总军法处看守所内,有一天,他“睡不着出来纳凉(我的牢门二十四小时不关)时,忽有人来对我说:”雷先生,你不要问我姓名,我对你很敬佩!你在政府搞过几十年,为什么对他们的作风还不明白?为什么要花钱去上诉?你上诉也是十年,不上诉也是十年!你今年已是六十四岁了,坐了十年牢也差不多了!你如果今年只有五十四岁,恐怕要判你无期徒刑啊!这都是国民党老先生批准的。‘“(范泓著《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第268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据说雷震闻之感慨不已,扼腕长叹。 什么叫现实,这就叫现实;什么叫存在,这就叫存在;什么叫环境,这就叫环境。时势造英雄,时势也决定了用什么样的方式改变社会现状。中国历史有那么多皇权都是被暴力推翻的,可不用暴力你推翻得了吗?台湾最后当然也是搞了类似“灰色的民主和金色的妥协”,但那毕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还是时势使然。雷震时代就搞不成。 所以自己在一篇文章的结尾敲下的是这么几个字: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