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钱伟长教授的一生,他对自然科学的锐意追求给人以深刻印象。从简历中可以知道,他曾以中文和历史考试的双百成绩进入清华历史系就读。由于转瞬发生“九·一八”事变,国难当头,这位青年立志要学习生产大炮飞机的技术以抗击日本侵略者,于是申请转入物理系。可是,升学考试时,他的物理仅得5分、数学与化学加起来才20分,英语为0分,转系要求自然被拒绝。好说歹说,才答应他补习一年,各科成绩均在70分以上才可转系。钱先生以他的聪明和勤奋终于如愿以偿。在物理系学习3年,然后考入清华研究院,随导师吴有训学习光谱分析。1940年留学加拿大,仅用50天就与导师辛吉合著《弹性板壳的内禀理论》,这篇论文以弹性力学为基础,研究板、壳的变形和应力,极具创新性。爱因斯坦看了说,此文解决了困扰他多年的一个问题。从光谱分析到弹性力学,两门学科的跨度是很大的,钱先生不仅跨越了,而且一举受到美国物理力学界和数学界高度关注,他在论文中运用的方程式被称作“钱伟长方程”。1943至1946年,钱先生进入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航空系喷射推进研究所作博士后研究,在导弹之父冯·卡门教授指导下,研究火箭的空气动力学设计、火箭飞行的稳定性、变扭率的扭转、超音速的对称锥流、气阻受损、火箭弹道、降落伞运动等。这些研究涉及飞行器结构力学、飞行器动力学、高速空气动力学以及喷气发动机工程热物理和工程控制论等,显然较已有的弹性力学更深入、涉及面更广,其成果也就更有创新价值。只就“变扭率”而言,钱先生与冯·卡门教授合著的《变扭率的扭转》,已成为国际弹性力学理论的经典之作。此时,钱先生正值中年,在美国自由研究的氛围中,锐力进取,斩关夺隘,创造了力学和应用数学领域具有世界意义的“钱伟长方程”、“钱伟长方法”、“钱伟长一般方程”、“圆柱壳的钱伟长方程”等。他是作为中国近代力学和应用数学的奠基人之一而载入史册的。我们理应为中国有这样杰出的科学家而骄傲。
抗战胜利后,钱先生回到国内,满腔热情地承担清华、北大、燕大工学院的应用力学和材料力学、物理系的理论力学和弹性力学等课程的教学工作,还参与创建我国大学第一个力学专业――北大力学系,开设我国首批力学研究班和力学师资培训班,一心扑在教学上。他不了解,当一个国家沉沦于内战、誓在拼个你死我活时,以自然的力学是无法抵制这场浩劫的。当时,他的月收入是15万金圆券,只够买两个暖瓶。但是,最终他还是留了下来。在北京,他迎来中共军队的入城仪式,以钱先生的学术地位和社会影响,他成了中共当局的统战人士。统战,就是把你统一到中共战线之内,让你忠顺地服从它的意旨,替它摇旗呐喊。于是,除了正职教授、副教务长、教务长、副校长外,种种副职加诸钱先生: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人大代表、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澳门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全国和平统一促进会执行会长、中国海外交流协会会长、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副秘书长,还任漳州大学、沙洲工学院、暨南大学以及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耀华中学名誉校长,南京华东工学院、镇江江苏工业大学、成都电讯工程学院、西南交通大学、泉州华侨大学等名誉教授。在权力世界,这些虚名是权力的装潢,总要有一批人充当装潢的角色。如果你说:我只要“教授”一顶冠冕即可,我愿在教育和科研方面为祖国作贡献。对不起,那是不可以的,权力至上的观念考虑的是把持权力的需要,其他的社会需要都要为此让路,哪怕教育水平长期偏低、科研成果长期落后都在所不计。试看在科学研究中享有盛誉的、在血液和基因学方面有杰出成就的陈竺博士,他是中国科学院士、美国科学院院士、法国科学院院士、欧洲艺术、科学与人文科学院院士,这样的医学专家专心从事科学研究才便于发挥所长,却让他当没有实权的卫生部长,充当权力的装潢。钱先生也是如此,在中共治下,他只能游离于各种虚名的社会职务之间,科研能力萎缩了,早年在美国的科研辉煌已经不再。
与科研和教育并行的是政治上的敏感和追求。钱先生在清华读研究生时就是一个政治开朗、进步的青年。他关心时事,爱憎分明,抨击有力,且坚持正义,积极参与社会活动。所以,1957年大鸣大放,他能够快人快语,直言不讳;当年6月6日6教授会议,他是当事者之一,敢于戳穿当局的窘迫境遇。这是在时代风云中崭露头角的钱伟长。
据周晓辉先生披露,钱先生在1957年鸣放会上的发言是:“我是老清华了,一向是敢说敢做的,但这些年来,当家做主的味道越来越稀薄了。许多事情很想插手,但是做不了主,因为另外有一条线,总比你快。对于校务,我只能在事情还没有做出决定前提提意见,决定以后就服从执行。但究竟其间是怎样决定的,这些关键性的问题就茫然无知了。”“校务委员每当开会决定学校里的一个重大问题时,总是由党内负责干部介绍一下情况,问题分析的很全面,谁也不会投反对票,就这样顺利通过了。党内有好多资料,党外人不知道,很难发言。”“校务委员会实际是个形式。党把人分成两类,对一类人(党团员)总是先看他的优点,对另一类人总是先看他的缺点。清华党委对老教授总是抱怀疑的态度。多数系主任与教研室主任没有真正当家做主。像建筑系主任梁思成教授这几年就是挂个空名,从未问过系务,竟然连一个徒弟也没有。近年来学校里一种寂静肃穆的空气实在让人难受极了,老教授们认为没有出息的一些人,偏让他进教研室当助教。选拔学生出国,教师提级等重大问题,也没有征求过教授们的一点意见,走的尽是党和行政路线。”“过去教授家里总是有川流不息的来来往往。现在呢,大家‘板板六十四’,板起面来办公事,特别是师徒间的关系不融洽。你在学术上帮助他,他却抱怀疑批判的态度来学习,甚至还要斗争你。试问这样如何教呢?”这些抱怨,本是实情,索要的是应有的权利和融洽的关系,却触动了时讳:党的领导,阶级路线。双方的碰撞无法调和,因而一声令下,演出一场20世纪的焚书坑儒,钱先生被活活埋没。
比鸣放会上的发言更具爆炸性的是,钱先生参加了1957年6月6日的6教授会议,畅所欲言。事后才知道,这是由中共精心策划的、窥探民盟上层内心动态的圈套。由民盟中央秘书长兼中央组织部副部长闵刚侯(中共秘密党员)布置民盟北京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兼办公室副主任金若强(中共秘密党员)出席6教授会议,用脑子强记各人发言,会后整理一份详细记录,再由闵刚侯补充,上交。这项秘密安排果然达到侦探民盟政治动向的目的。会上,钱先生说:现在学生运动的特点是要找个头,如有老师领头就可出乱子。他说,学生闹事的原因是没有出路。现在只有党团员和靠近党的人才有出路。人有没有出路,命运是掌握在党员手里。有发展前途的课程都得由党员来担任,不论他懂得多少,而将一些真正的专家放在一边。党是运用这样一套机构和制度来为它工作的,这就是一切通过党团员或无耻的积极分子(钱先生说,这是引用别人的话),随时随地记录别人不正确的言行,向上级汇报,由支部集中到总支,大的问题又集中到党委,然后层层布置,批判这个,批判那个。有时党委公开作报告,虽不指名,心里是有数的。党就是这样偏听偏信,运用这样一套官僚制度来进行工作是不行的。又说,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是有问题的。上个星期蒋校长(南翔)在报告中居然说了这样的话,他说今天知识分子是吃共产党的饭,这句话引起了老教师们很大的不满。这时,费孝通激动地插话,谁说我们吃共产党的饭!我们从来没有吃共产党的饭,我们是吃劳动人民的饭。钱接着说,现在的情况要收也容易,只要民主党派站出来说话就可以。现在民主党派说话是有力量的。学生到处找自己的领袖,希望我们能站出来说话。费孝通说,今天的问题主要是制度造成的。非党人士有职无权,党团员掌握大权,作威作福。我已声明不参加共产党以表示态度。钱也说,我是坚决不参加共产党的。(《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第141至143页)这些议论,经过闵刚侯与金若强整理而送达毛泽东办公桌时,引起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毛在《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中点明:“大鸣大放,一触即发,天下顷刻大乱,共产党马上完蛋,这就是六月六日章伯钧向北京六教授所作目前形势的估计。”于是,一场12级的反右沙尘暴铺天盖地而来,百万知识分子惨遭灭顶之灾。
钱伟长检讨,认罪,磕头如捣蒜。他被剥夺了科研和教授权利。他的儿子尽管高考成绩优异却受牵连而不予录取。生活用具和衣服棉被,或被抄走,或被征用。在近半年的时间,夫妻被隔离审查或群众专政,靠两个在中学当“狗崽子”的女儿在监视之下送饭度日。事情远未就此结束。“右派”个个自掌耳光、自唾颜面、自我羞辱、自踏尊严,彼此抖落隐私、落井下石、争相输诚、表态效忠,并未满足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蔑视感。他要进一步羞辱“右派”,强迫他们彻底出售自己的灵魂,以满足他的将知识分子拎起摔下再拎起再摔下的快感。于是,由毛策划,由中央统战部具体部署的“交心”运动由此展开。1958年3月2日民盟中央发表《自我改造决心书》,号召全盟向党“交心”,交黑心,交反共反社会主义之心,103位民盟大腕儿在决心书上签名。其他民主党派纷起效尤。3月16日,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的名流们,在中央统战部组织下,列队去到天安门广场,参加“社会主义自我改造大会”。会上,向毛致效忠信,通过自我改造决心书。折腾完毕,一队由沈钧儒、郭沫若率领,沿长安街西行,队伍高举《社会主义自我改造决心》全文的大字标牌,高呼口号。另队由黄炎培、李济深率领,沿长安街东行,队伍高举巨幅红布包制的心形,上书“把心交给党”,高呼口号。回去则分组竞赛交心,谁交的多谁光荣,没有交的只得编造,不过,编造得太离谱是危险的,以交心的材料为证据在反右补课时划成“右派”也是有的。已经划成“右派”的章、罗等人和一大批民主党派头面人物则集中到社会主义学院,一齐交心。从3月中旬到5月5日共交黑心8840条,人均170条,最多的是黄绍竑、顾执中,每人300条以上,内容当然都是厌共、远共、恨共、咒共之类。毛用强迫交心形式向世间表明,共产党对思想的钳制可以达到无中生有的程度。不要小看此举的震慑作用,一向被中共捧为“左派旗帜”的沈钧儒吓得嗫嚅趔趄,在口袋里放一纸条,上书:“你是不是听党的话?你是不是听毛主席的话?你是不是走社会主义道路?你对人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以此警惕自己不要犯错误。恐惧,发自内心的恐惧,人人恐惧,老少恐惧,是共产党专政下的必然状态。
经历了困苦岁月的钱伟长,于1979 年摘去“右派”帽子,恢复原有的教授职位。对党的恐惧感使他变得温顺而缄默,甚至为保全自己而向当局示忠。1987年“右派”许良英、刘宾雁、方励之联署倡议于同年2月在北京召开“反右运动历史学术讨论会”,钱先生收到邀请信后将信通过民盟中央转交中共中央,使这次会议因此夭折。不仅如此,他还附上这样的意见:“方励之是一个政治野心家,他自称是中国的萨哈罗夫;我的问题虽然没有完全解决(指尚未恢复清华大学副校长的官职),但与他们是不同的。”从6教授会上纵论国是到此时洗刷自己,反差如此之大,可见中共暴政之残酷,这种暴政不仅表现为屠杀和逼死数千万无辜群众,而且表现为强迫“洗脑”、进行意识形态屠戮,结果是被“洗脑”者生命犹存,意识已非,恭顺有余,是非不分。钱先生洗刷自己的这个实例是对中共暴政的控诉,它告诉人们这种暴政罪恶之大莫大于强迫“洗脑”,由此制造众多顺民,只习惯于服服帖帖,做马前卒,这是中国社会转型之难的重要缘由所在。
如今,钱伟长之名已化作历史。当我们回顾这段历史时,钱先生在物理力学和基本数学方面的贡献,对中国社会弊端的揭示,依然熠熠生辉,显示其一生之光芒。至于对刘宾雁、方励之等人的伤害,就其一生讲,只是白璧之微瑕。从是非的辨别看,钱先生应承担道义上的责任。是非要分清,轻重也要分清,都不要混沌一片才好。
(201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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