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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正果:狼性与羊性的错乱
日期:8/30/2010 来源:民主中国 作者:康正果


在谈到寻根文学“无根”的特性时,邓晓芒指出,寻根文学在理解自然与文化的本性上犯了根本的错误。根并不等同于自然,当本能尚未成为人的人性时,也就是说,来自血性的生命力——比如所谓游牧民族的“狼性”——尚未得到升华时,它并不能成为人存在的根。更何况文本中所谓的自然并非绝对的自然,这个自然其实也是文化的产物。寻根文学认为野蛮比文明更好、更美、也更有刺激性:在西方,那些不满意后现代状况的人士试图开发原始的激情,以挽救现代人的堕落;而在后毛共的中国,对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双重幻灭的文化寻根派则幻想从少数民族或穷乡僻壤的遗俗中挖掘可资利用的生命力,输液一样去激发中华民族的复兴。然而那个被抽象为“狼性”的野蛮并不是真正原始的生命力,它只是作者按照自己的主观嗜好和一厢情愿而扭曲变形的一个文明说辞。寻根文学,包括《狼图腾》在内,所完成的只是一种双重的自欺。它把一种回复于自身的文化当作了自然,又把这种自在的自然揭示为根。就是此类臆造的经不起推敲的文化,寻根派都摆出来作为根顶礼膜拜,他们沉醉于寻根的乌托邦而不能自拔,还以为其中真有什么有生命力或真善美,殊不知整个的思路都堕入了自然奴隶主义的迷误。3

文化寻根搜罗出来的土产品适逢商品大潮,纷纷被影视制作改编出卖点,不但给城市文化消费增添了观赏土风民俗的乐趣,更打入国际市场,把摇摆花轿和挂大红灯笼等大量夸张捏造的粗俗景观贩卖成洋人眼中的异国情调。在西方的文化脉络中来看寻根派出口的此类文化产品,真可谓不折不扣的自我东方主义样品。这情景,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国内劳动密集型产业为美国沃尔玛超市提供的廉价百货。

姜戎的“诬羊捧狼论”比寻根派的自我东方主义走得更远,他发泄怨恨的人格缺陷根源已揭示如上;接下来,对他那个经书商炒作而在读书界哄传的游牧民族输血说,需要再做深入的讨论。首先应指出,姜戎笔下并无任何创意,即使偏激的“输血说”也是他拾他人牙慧,再加盐加醋地掺入《狼图腾》叙事,刻意作出了重点扩大的铺张。



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文化没落论、种族退化论和各式优生学在欧美盛行一时,留学欧美和日本的文化人介绍宣扬给国人的西方文明,不只是民主和科学,也还有其它新奇古怪的理论和思潮。西方理论家所忧虑的“没落”和“退化”,针对的主要是西方自己的文化和人种,日本学者随声附和,却把“没落”和“退化”移用到支那人头上。日本人的这种学术趣味可谓居心叵测,激进的中国文化人受此说影响,遂觉得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一无是处,连针砭国民性的角度和方式都和洋理论一个鼻孔出气。陈独秀1916年在《新青年》上撰文说:“全体人类中,男子征服者也,女子被征服者也;白人征服者也,非白人皆被征服者也。极东民族中蒙、满、日本为征服民族,汉人为被征服民族。……征服者何?其人好勇斗狠不为势屈之谓也。被征服者何?其人怯懦苟安,……所谓顺民是也。”4 陈如此贬损自己的种族,在当时是出于激奋,不过为振聋发聩,刺激国民的抵抗力,因此把话说得太过头。后来顾颉刚更发议论说:“中国民族的衰老,似乎早已成为公认的事实。战国时,我国的文化固然为了许多民族的新结合而非常健壮,但到了汉以后便因君主的专制和儒家的垄断,把它弄得死气沉沉了。国民的身体大都是很柔弱的;知识的浅薄,感情的淡薄,志气的卑怯,哪一处不足以证明民族的衰老。假如没有五胡、契丹、女真、蒙古的侵入,使得汉人得到一点新血液,恐怕汉人也不能苟延到今日了。”5顾在当时以“古史辨”研究着称,上引的结论下得那么轻率,让我们现代中国人读起来,实在感到惊诧。再后来林语堂用英文写《吾国吾民》,不注出处,凭空沿用顾说,一开始就大讲中国人——特别是南方人——的退化。他对南方人的文弱大肆作幽默的描述后,进而考订年代,说汉族每八百年受北方游牧民族输血一次,一共被输了两次。6

所有这些五四大家,都把衰弱的国民性以及男人的女性化指向了知识分子。尤其是鲁迅,他对梅兰芳男人扮女人的艺术最不能容忍,他那种反复挖苦的口气,好像国家民族的衰弱,都是受了读书人和有闲阶级太颓废的连累。让我们接着再引顾颉刚的言论,他说:“就是汉族,它的文化虽是衰老,但托了专制时代‘礼不下庶人’的福,教育没普及,这衰老的文化并没有和民众发生关系。所以我们若单就汉族中的知识阶级看,他们的思想与生活免不了衰老的批判,但合了全中国的民族而观,还只可说幼稚。”7经顾颉刚笔锋这么一转,衰老和颓废进而被甩到知识阶层身上,民族的生命力于是被特别划归了劳苦大众。真可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文化人不负责任的自怨自责终于招来了对文化人群体的羞辱,自延安整风以至文革打倒臭老九,工农兵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全面专政,难道不是妄发议论者冥冥中呼唤来的群狼肆虐!这到底是劫数还是报应?是文人的贱骨头欠打还是料想不到的迫害?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该正视这沉痛的教训,切不可挟一己之怨恨,激扬文字,颠倒民族价值的等级和次序。知识分子具有引导舆论和时潮的职责,发言立论,自应以明辨慎思为重。因此,我要在此严肃地指出,凡标新立异,务求耸人听闻者,所造成的错误影响,是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

姜戎的输血说除了炒上述的冷饭,似乎还另有他所受的党文化教育残渣在文本中起到的政治无意识作用。我发现《狼图腾》中有这一段论述:

虽然整个农耕民族在软化,但炎黄先祖的狼性血液的遗传,和游牧民族不断输血和混血,在华夏广大的农民中仍然保留了一些强悍的种子。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就是农民好汉率领的狼性反抗。……唐末的黄巢农民大起义,作为汉民族一次民族复兴的重大行动,并没有成功。8

这一段含混不清的议论似乎透露了姜戎“输血说”和“狼论”的思考轨迹和理论来源:原来,汉民族在不断的异族输血中持续繁衍,免于衰微,是和农民战争推动了中国历史前进的伟大功绩平行并进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革命在一定的程度上不就是农民起义的继续吗?看来,姜戎的历史知识和历史观基本上还停留在中小学历史教科书的水平上!越来越多的研究已经揭示出农民战争对经济、文化的严重破坏,农民起义并无任何进步可言。尤其让人感到诧异的是,他怎么还会把黄巢的杀戮暴行称之为“民族复兴的重大行动”!党文化的残渣依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控制着后毛共时代的中国人,显然,在姜戎和他的粉丝们呼唤狼性的激情中,是深深地潜伏着蠢动着对革命暴力的向往的!



姜戎若只是个写小说的,慿他文人的想象,在书后的那五万字中乱侃一阵,也就不必在此深究了。但据说此人在正经学术单位挂职,还专门研究历史,如今炒前人的冷饭,又不注明出处,再加上缺乏基本的史识,因此我觉得,不能不针对他那些原则性的谬误,再做些澄清事实的辨析。 

按照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的划分,游牧民族和没有畜群的落后部落之间的分工,是人类社会发生在野蛮时代中期的第一次分工。第二次分工是农业和手工业之间的分工,从此产生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人类社会才脱离野蛮,进入了文明阶段。而随着商人——从事产品交换的阶级——的出现,具有重要意义的第三次分工发展起来。9由此可见,农业文明不但高于畜牧业,而且是向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经之路。古代所有的灿烂文明和帝国,都是在农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种植谷物、葡萄和橄榄的希腊城邦,打败了波斯的马其顿,统治欧洲的罗马帝国,全都是从事农业生产的民族,他们和所谓的游牧民族“狼性”,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更何况在西方的语境中,“羊性”也没有可鄙到务必除去的程度,而在基督教的语境中,Lamb还特指耶稣,它具有牺牲和奉献的圣洁意义,并非如姜戎所诋毁的那么低下。仅仅基于列强后来侵略中国的事实,就把广义的“狼性”与西方的强大乱扯关系,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不久以前,中央电视台播放了新拍的纪录片《大国崛起》,观众们有目共睹,资本主义文明的繁荣需要艰苦的创业,长期的积累,精打细算的经营,还有科学技术的发明,以及由法制所建立的信用。姜戎若稍微翻阅过亚当•斯密和马克思•韦伯的著作,多少也该懂得,商业财富来自勤劳、谦逊等最基本的德行,岂是骑马民族那种粗暴的掠夺所能造就。如果把北欧史诗中贝奥武甫的传说与“狼性”拉扯在一起,还说得过去,但那属于北欧海盗的维京时代,是中古以前的情况,若非要把资本主义潮流不可抵挡的力量也归到“狼图腾”门下,姜戎先生可真有点狼性偏执狂了。

草原游牧民族大都分散在农耕区的周边地带,他们是造成牧区与农区之间紧张局势的盲动群落,是受到生态气候变化压迫,因本部的人口过剩而发生膨胀的一股破坏力量。其势不可挡的进犯如旋风突起,其肆虐一阵后的退却如鸟兽四散。自古以来,从中原的东北、正北、到西北,这股野蛮的力量如西伯利亚的寒流,周期性地形成一波又一波南下的进犯,几千年来,成了华夏人的克星和宿命。炎黄子孙至今昌盛,华夏文明之所以延续至今,并不是什么“输血”的生物性作用,而是其农业文明优于游牧文明的结果,是一代代华夏人以牺牲和抵抗守住了这块土地。为勾绘出这一铁血残杀的惨烈过程,我有必要在此对所谓“狼性”的夷狄稍作区划,交待出他们各自的来龙去脉。

史籍上所记载的夷狄,大致上分为五个部分:一,匈奴部分以匈奴为代表; 二,东胡部分以鲜卑、契丹、蒙古为代表;三,突厥部分以突厥为代表;四,通古斯部分以满洲为代表;五,羌藏部分以羌族和吐蕃为代表。匈奴主体在东汉时期被汉人消灭,剩余部分西逃至欧洲,与马扎尔人融合,构成今天的匈牙利人。东胡秦时为匈奴所亡,之后分成乌桓和鲜卑两大部分,乌桓被曹魏消灭;鲜卑主体被汉族同化,剩余的部分演化为柔然。柔然被突厥击败,分化为室韦(蒙古)和契丹。契丹主体被女真族和汉族同化,剩余的西逃到中亚,与当地人融合,成为中亚人的一部分。蒙古为先秦时东胡的一部分,由鲜卑演化而来,一直生存到现在。突厥有可能是匈奴的一个分支,后灭亡了柔然,其主体被回鹘人和汉族人所灭,剩余的向西逃窜,形成了今天的土耳其人。回鹘主体由丁零人构成,融入了铁勒和高车人的一部分,在唐朝时期,将突厥主体灭亡。回鹘生存到现在,即今天的维吾尔族。女真来自肃慎,后号满洲,一直生存到现在,即今天的满族人。党项为羌族的一部分,后为蒙古人所灭。羌族一直生存到今天。氐为匈奴一部分,后被汉族融化。吐蕃是古代羌族的一部分,也就是今天的藏族。羯为匈奴的一部分,在公元4世纪被汉人冉闵一次性屠杀20万人,导致羯族灭种。10

冉闵是五胡乱华时中原地区汉人起义首领之一,后被推为国主。当时有羯胡在河北暴孽,残害汉民,冉闵立誓扫中原,恢复中华河山。他以扫清中原为号召,扬言要六胡退出中土,否则将其统统杀绝。这就是有名的杀胡令。其首战以汉骑三千夜破匈奴营,斩首三万;再战以五千汉骑大破胡骑七万;三战以汉军七万加四万乞活义军破众胡联军三十余万;四战先败后胜,以万人斩胡首四万;五战以汉军六万几乎全歼羌氐联军十余万;六战于邺城,以二千刚组织的汉骑将远道而来的胡军七万打得溃不成军;七战以步卒不足万人敌慕容鲜卑铁骑十四万,不退反进,竟十战十捷!仅举此例,可见华夏人殊死捍卫家国江山之血雨腥风,我实在不理解姜戎一味片面地抹黑华夏抗夷史是出于什么心理和学术动机!

从以上极其简要的综述可以看出,尽管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五胡乱华、金灭北宋、元灭南宋和满洲灭明等夷狄入主中原的年代,但来犯的大部分最终还是被赶出华夏或被彻底消灭。混种和融合的现象固然存在,但像姜戎所夸张的“输血”之功,看来是经不起推敲了。至于在世界史上,蛮族征服者通常的命运和归宿究竟如何,让我们还是考虑一下马克思的论断。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

占领者是受占领的对象所制约的。如果占领者不依从被占领国家的生产条件和交往条件,就完全无法占领银行家的体现于证券中的财产。……最后,无论什么地方,占领都是很快很快就会结束的,已经不再有东西可供占领时,必须开始进行生产。从这种很快出现的生产的必要性中可以作出如下结论:定居下来的征服者所采纳的共同体形式,应当适应于他们面临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如果起初情况不是这样,那么共同体形式就应当按照生产力来改变。这也说明了民族大迁移后的是到处可见的一件事实,即奴隶成了主人,征服者很快就接受了被征服民族的语言、教育和风俗。11  

民族大融合,并不是汉人被动地让“狼性”游牧民族混了种,而是进犯者占领者接受华夏文明,逐渐被先进的生产力和交往方式消除了他们的“狼性”。姜戎的偏激在于,他的想象力太沉溺“狼性”骑兵掳掠汉人妇女的恐怖情景,以致在考虑游牧民族的征服时,他只想到了那些妇女被奸淫的后果。因此,民族融合在他的叙述中只被狭义地理解为混种和生育,在梳理民族迁移过程的复杂问题上,他只满足于将社会的东西生物化,将人的东西自然化,将文明的演变缩小成男女交配。

刘水龙在《汉族的起源和演变》一文中根据史实,详加统计,比较精当地总结说:南北朝时有民族的融合倒还说得过去,因为虽然在民族仇杀中羯、匈奴、氐、羌整个民族在中国被杀绝了,但是鲜卑族的的确确融进了汉族。但在宋元时代,胡汉矛盾比抗日时期的中日矛盾要尖锐十倍,纯粹是民族间的一场血腥大屠杀,根本没有民族融合的条件。虽然胡人在战争初期取得主动,但是由于胡人意志的退化,胡汉人口对比的悬殊,胡人政权最终灭亡,并且在灭亡后遭到了汉民族报复性的血腥大屠杀,留在中国本土的胡人基本上被杀。

满族是金政权进入中原后留在东北故土的女真人的后代,到了本世纪,基本上融合于汉族,这算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民族融合。进入内地的蒙古人及其带来的色目人的后代迄今在户口本上还不属于汉族,遑论满洲人了。相对人口总数庞大的汉民族,在汉朝以后,异族混入了今天汉族的成分究竟又有多少呢?!12

以上征引的史实,自信足以证明《狼图腾》一书的所有论述不只谬误连篇,而且严重地误导了广大读者。姜戎本人对其“狼论”的坚信不疑,以及该书在国内书市的热销,足见党文化流毒下中国文人及普通读者中毒之深,其灵之残缺的严重程度。古人有“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之说,意思是告诫人们,有很多不值得尝试的事情,我们没必要受外界影响而对之好奇。我起先是拿起《狼图腾》因不可卒读而放弃了食那块“马肝”的打算,后来为对友人的论述作出反应,终于尝了它的怪味。现在我基于个人的理解,忠实地写出这则分析报告,食品化验单一样标明其有害的成分,贴到网上仅供大家参考。如果还有人未读该书,读了我这篇评论,也许就不必再浪费时间去食那“马肝”;而已读过该书者,不妨通过拙文的阅读再作深思,或可提出更值得我们探讨的问题。

 
注:
1 参看老鬼博客:http://roomx.bokee.com/6156090.html
2 参看詹姆逊(王逢振等译):《政治无意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
3参看彭富春:《寻根话语的批判——评邓晓芒的“灵魂之旅”》,“哲学在线”网:以上转述掺有笔者的看法。 http://www.philosophyol.com/pol04/Article/aesthetics/a_art/200411/1387.html
4转引自孙隆基《历世家的经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页214。孙书中《南与北》和《“世纪末”的鲁迅》两文纵论各家学说,引证翔实,比较精当,本文有关引述均出自该书。
5同上,页113。
6林语堂:《吾国吾民》,寳文堂书店,1988年,页23-31。
7 《历世家的经纬》,页114。
8 姜戎:《狼图腾》,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页386。
9参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页162-162。
10 参看“中华网”,http://club.china.com/data/thread/5688138/2716/51/97/0_1.html
1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2004年新版,页126。
12见“北大中文论坛”http://www.pkucn.com/viewthread.php?tid=186387&extra=page%3D10&page=1


原名:狼性与羊性的错乱——《狼图腾》及其作者的灵之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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