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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噶伦的小泥屋愿
日期:4/24/2011 来源:纵览中国 作者:夏明



国际社会已经熟悉了这道风景线:两位身披朱红色袈裟的僧人经常一同出现在国际舞台上,为藏人的事业和人权奔忙。其中一位是大家都最为熟悉的尊者达赖喇嘛。他平易近人的作风、散发磁性的人格魅力很快会把人们吸到他周围。所以他的形象是西藏藏传佛教、西藏文化最容易辨认的品牌;他在全球受到的尊敬和爱戴也是流亡藏人强有力的护身、护教的盾牌。

但并非每一个人都知道尊者旁边的另一位同样已迈入古稀之年的僧人。他就是西藏流亡政府的首席部长桑东仁波且, 任西藏流亡政府第九、十届西藏内阁(噶厦)之首席噶伦。他也是精通西藏文化和印度梵学的哲学家、宗教家、教授和圣雄甘地的追随者。高僧和政治家已经给人以威严感了,哲学家和教授的背景就更让外人对他增生敬畏。所以尽管我在不同的场合多次遇见桑东仁波且教授(我喜欢这样称呼他,可能因为我也是教授的缘故吧),我会很尊敬地向他问候,但从未像亲近尊者那样与他主动握手或寒暄。一方面是因为我对藏传佛教和文化的无知,担心自己乱序失礼,不仅未能礼待达贵,更害怕在尊者和首席噶伦的广大信众面前对他们的宗教领袖礼数不周。另一方面,首席噶伦桑东仁波且教授行寂静行,在公共场合总是保持谦逊低调,不喜人们对他前呼后拥、形成众星拱月状,所以要找到近距离接触他的机会还真不多。

桑东仁波且教授与尊者星隐月明的关系给他增添了一丝神秘色彩。以前有学者想从他哪里知道些个人情况,他总是说,“斯人不重要,唯有思想重要。”他还是闭口不谈自己。从一些书籍和网络介绍,我们知道,他于1939年11月5日生于今日云南的藏区(迪庆藏族自治州),五岁被认定为桑东仁波且四世的转世灵童,1959年与达赖喇嘛一同出走西藏。1970年他获得格西学位(藏传佛教的博士学位)。他曾担任印度瓦纳拉斯鹿野苑西藏文化学院院长和高级顾问长达三十年。1996至2001年当选为西藏流亡政府国会议员,并以全票选为议长。2001年8月20日,他又以84.5%的流亡藏人普选票当选为首任民选首席噶伦,并联任至2011年,7月底或8月初结束任期,他将移交权力,走下权力高位。

今年恐怕是流亡藏人政治史上仅次于达赖喇嘛尊者逃离西藏的一个年头。尊者已经宣布退休,不干预政务;桑东仁波且教授也完成两届任期,将要退出政坛。四月27日的选举结果公布后,我们将看到,流亡政府将要由在家藏人,甚至是主要由出生在西藏本土以外、而受到良好欧美教育的新一代来执掌。在重视教育培养和宗教传统上,流亡藏人很像犹太人,所以在新生代的藏人政治家中不乏欧美名校培养出的律师。流亡政府从身披袈裟的出家人易手到着西装、打领带的律师,这到底会带来何种执政理念、风格和政策的变化,值得我们耐心等待、细心观察。

在西藏流亡政府如此重大变革之际,我有幸身临其境,亲眼目睹重大事件。去年11月,我与一个小型的北美参访团到达流亡政府在印度的所在地达兰萨拉,观摩了当地选民的预选投票过程,拜会了政府和议会的要员,有幸与政府全体公务员座谈交流互动,而最让我铭记难忘的是在噶伦小楼的贵宾室里与首席噶伦桑东仁波且的会面和交谈。

记得是在2010年11月11日下午四点,我和其他三位北美来的朋友一起去拜会首席噶伦桑东仁波且。他的会客室是一个长方形的办公室,四周的窗户都挂上了厚厚的米色窗帘,没有阳光照进。所有的家具,诸如沙发和茶几都略显几分陈旧。我们入座的两个角落的桌上放满了佛祖的雕像、塑料绢花和纪念品。一个角落的墙上挂着尊者的照片,有洁白的哈达镶饰;另一个角落的墙上挂了一幅西藏唐卡。在墙上还挂有圣雄甘地的照片。一条五色的经幡挂在墙角,上面书写着“西藏永生”。

满头银发的首席噶伦桑东仁波且身着丹朱色袈裟,聚精会神地倾听每一个人的问题和发言。有时他会一脸严肃的神情,有时又会满颜微笑;但无论何时,他都是宇泰淡定,面容和双目都会发乎天光。在与无数的西藏宗教领袖接触当中,我总是强烈地感受到,内心的喜乐洋溢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总是不乏微笑;内心的光亮穿越出他们的双眸,他们总是眼睛放射光芒。我注意到,桑东仁波且在倾听或思考时,不时会拨弄一下他左手边桌上的一头小牦牛和它身上的承载。我在想,他老人家就像高原的一头牦牛,肩负着西藏历史命运的重荷。有时我又想,他老人家是否在想,我可不想像这头小牦牛一样,永远身体肩负重担;我要摆脱尘世羁绊,自由驰骋在精神世界里。

西藏流亡政府正经历着重大的权力交替,我很想知道他此时的心境。我问他,对于下一代的接班人他是否有所吩咐,正如所谓“扶上马送一程”之类。桑东仁波且停顿了一下,告诉我们:我在北美访问,一位首席噶伦的候选人问我对他未来如果接班有何吩咐和见教。我告诉他,如果你已经成为了候选人,说明你已经知道你下面的打算和安排。如果你不知道,那你就不适合这一位置。如果你当选了,说明人民信任你,你也不需要我来干预。所以,我没有任何话留给你。

我说:您的十几年政治经验是一笔丰厚的资源,您作为一个教授,我也是一个教授,我想知道,卸任后你是否打算写一本回忆录,把这一段历史和思考留给后人?

桑东仁波且干脆地说:我没有写回忆录的任何打算。有许多人向我提出这一建议和要求,我说,如果有人愿意去写这一段历史,如我的学生们,我不反对。但我自己不会写回忆录。

我又问他:那么,如果您现在发愿,卸任后您想做什么呢?

桑东仁波且娓娓向我道来他的心愿。后来他的助手和流亡政府的高级官员告诉我,据他们的了解,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向人们透露他的未来打算。他说:我是一个老僧,对政治没有兴趣。在我们的宗教里,人活过六十,一生就当完全献给精神修炼和追求。在我已过六十后,尊者劝我接受选民在预选中的推选,参加流亡政府第一次首席噶伦的民主竞选。在个人追求和民众多数的利益之间,我接受了流亡藏人多数民众的诉求,从政担任首席噶伦两任达十年之久。现在是我交班的时候了。

我知道桑东仁波且曾长期住在印度中部的鹿野苑主持学术和宗教研究,所以想知道他是否会下山,离开喜马拉雅山坡,回到印度大平原。他继续说:我已与我的一位朋友说好,他会在下达兰萨拉山脚为我建一个小泥屋。卸任后我将搬进小泥屋,在那里生活。我吩咐了我的朋友,等我离开我的肉体后,就把这个小泥屋推到铲平,不留下任何踪迹,不要让人知道我曾在这儿住过。

桑东仁波且继续说:在小泥屋里,我想做一件事:为藏传佛教最重要的文献丛书《甘珠尔经》整理编目。要知道《甘珠尔经》有108卷、近千部,毕吾一生,我可能都无法完成。但如果我能完成大纲和目录,后人也可以继续把这项事业进行下去,最终完成。

桑东仁波且所发的小泥屋愿让我想起了另一所小泥屋:一千六百年前西域的高僧鸠摩罗什在秦岭北麓长安郊外建的草堂。南北朝时期,鸠摩罗什家园沦丧,被俘获带到中原,而后又被后秦统治者姚兴迎接到长安。已经五十八岁的罗氏组织和主持了中国历史上庞大的译经工作,持续十余年直到仙逝,为中国佛教奠下了不朽的基业。他所译的《盘若经》、《维摩诘经》和《金刚经》成为佛教各派的重要经典,留下了一系列传世名句,如:“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从这些句中我们也可以窥见桑东仁波且在即将离开权力中心时的心境。

我离开达兰萨拉已近半年,桑东仁波且首席噶伦马上就要回复成一位没有官位的出家比丘了;他的话语在我的脑子里久久萦回,他所传达出的信念却变得愈加强大,逼迫我下笔向世人述说。我总会不断想到我在达兰萨拉的日子;我总会想到桑东仁波且作为首席噶伦与我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发愿,希望有一天能参访他的小泥屋。

我回到了美国,后又游学到新加坡,我都试图探寻小泥屋后面的真谛。我找到了哲学家、宗教大师桑东仁波且教授写的一本书:《折中世界不易的真理》(The Uncompromising Truth for a Compromised World, 2006),试图开始我的追寻历程。书的开篇有他的一首诗,我翻译出来,可能会帮助我们更加明白小泥屋和它的主人:

未达无私利人的完美境界,

但绝无一丝伤害他人的暗念。

为众生求西藏自由的法器,

我知在我们自己,而不必求助外体。

 

这个寒士的想法首先孕育和诞生于雪域高原,

却伴我在印度圣土度过人生大半。

尽管我踏入的是献身佛陀的生活,

世间的业力却把我抛进了政治的漩涡。

 

既不执著权力和高位,

也无仇敌去征服、亲朋要护荫,

我,一个浮游过客,于政治无所求,

口吐这些言辞,唯求天下太平。

 

2011.04.24于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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