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终于度尽劫波,等到了出来的那一天。一九七六年打倒了四人帮后,母亲的问题平了反。地质部机关专门开了一个规模同逮捕母亲时一样的大会,宣布为母亲平反。我代表母亲在大会上发了言,控诉康生、江青迫害母亲的罪行,为母亲讨还公道。母亲坐在下面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正像侯大夫所说的,母亲出来后精神上获得了解放,幻听终于彻底消失了。
金银花又开了
当我在异国他乡再次看到金银花盛开时,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当年我是在她的鼓励下,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又在她的支持下参加全国医学院校出国研究生统考,获得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奖学金,在不惑之年,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
在求学的崎岖道路上,母亲扶持着我一路走来。记得临行前,我曾为无法照顾怀孕的妻子而发愁,母亲用温暖的手握住我的手说: 你放心走吧,家里有我照顾坐月子呢。她给孙子起了名字叫“琢”。我知道,母亲这也是在鼓励我,“玉不琢不成器”,求学不能半途而废。
来美国最初几年,言语不通,学习和生活压力很大,过得很艰难。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盼望能看到母亲从大洋彼岸寄来的家书,老妈妈总能从平淡的家事中告诉我有趣的见闻,从变化的人生中总结出不变的规律。我不再孤独,汲取了她送来的精神营养去克服困难。听弟弟说,我每次给家里写的信,母亲都小心收好,和别人聊天时常常念叨信中所提的事,她看到我日夜苦读,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一次次考试,高兴得掉下眼泪来,把信纸都打湿了……在这个世界上,母子之心是相通的。
八六年我第一次回北京探亲时,因为当时经济不宽裕,穿了一件在便宜店买的夹克,袖子太长,挽了起来。年过六旬的母亲看在眼里,悄悄地拿出针线钵,戴上老花镜,穿针纫线,把多余的袖子缝到了里面。小小的针脚平整细密,接口浑然一体,令人惊叹。记得当时母亲坐在窗口,金色的夕阳照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母亲的双眼眯成縫,左拇指紧紧摁着袖口,右手捏着细针,一针一线把对儿子的关爱和期望都缝在里面。此情此景,不正是唐朝诗人孟郊在“游子吟”中所写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情景吗?它将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经过十年苦读,我拿到了药理学和临床医学两个博士学位,通过了耶鲁大学医院住院医师训练,还做过美国医学科学院研究员,获得了专利发明奖,现在政府机构从事审批新药的工作。在美国这片广阔的国土上,人民生活富足,享有言论自由,可以批评弹劾政府领导人而没有恐惧。我庆幸自己不用再像母亲一样因为说几句话就锒铛入狱。 闲暇时,我常常坐在后院的凉台上,静静地看着蓝天,白云行走在参天大树之间,远处金银花飘来阵阵清香,每当此时,我就想起了母亲。苦难是一种人生财富。它可以在逆境时给人以力量,它激励我在异国他乡克服困难,度过苦读学业的日日夜夜。同时,它可以促人思考,明白事理。母亲是一个老共产党人,七年的秦城牢狱,让她有机会反省自己一辈子所走过的道路,从革命吞噬儿女的自身惨剧,认识到这场革命本身的问题。她当年为中国人民的自由民主奋斗,可到头来连自己的人身自由都被无端剥夺,这种革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每当想到这里,我就更加珍惜今天,珍惜在这片美丽广阔的国土上所获得的一切。
2011年秋写于美国马里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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