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七一游行,一年一度,在大陆人看来就像过节。各组织、各媒体,形形色色各种人,齐涌上街,横幅铺天盖地,口号各具特色。最近这几年,参加游行的年轻人越来越占绝对主体,今年甚至还有大量中学生、小朋友参与。你若反问政治问题干嘛让孩子卷入、从娃娃抓起,那你就错了。别看他们年纪小,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政治组织和召集人,反对的正是香港教育中正在推行的国民教育,此教育被称作中联办式的洗脑。小朋友在动不动就是数十万人的人群中蹦蹦跳跳,看得眼花缭乱,问爸爸为什么要来这里,爸爸轻声回答说:因为我想告诉你,人不应该说谎,从小就应如此。所有人走到一起,只为说句自己最想说的真话。
没见识过这种阵仗的人,估计以为香港已经革命了,造反了,翻天了。六四运动已经过去23年,可现在香港年年都跟你来至少两回——除七一游行外,六四维园纪念是另一回。他们之所以有胆子这么干,大陆人说,嗨,一国两制嘛,人家集会游行不犯法,香港政府还专门发出通知,游行该怎么申请,表格要怎么填写,说得很清楚,但前提一定是“和平”。香港人说,九年前我们反对23条,50万人上街,我们成功了,23条被搁置。这是条什么法律呢?相当于大陆刑法里的国家安全条文法,特别相似于刑法第105条“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另外还多了两点,就是其他国家的政治组织不能在香港活动,香港的政治组织也不准与这些他国组织接触。
但香港是个自由港,国际上有名的政治组织在这里大都有分部,国际上有名的媒体在这里大都有记者。就连法轮功,在香港也是合法的,不但合法,而且还相当活跃——虽然每年都被排在游行队伍的最后。从游行的各种呼吁就可看出,泛民主派在香港真的是相当“泛”,每个组织都有自己的口号、标语。这些组织又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共同组成了一个政治联盟,那就是民间人权阵线,简称民阵。今年的民阵召集人黎恩灏,只有23岁,是以前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会主席,此人我亲自见过。去年我就说,香港明天的青年领袖大概就是这一款了,果然,这个小伙子的影响力已从大学扩展至社会,乃至在国际媒体上都有了声音。他说,他和组织成员的活动,将进入各校园、各社区,辐射最基层。
在香港最大的反对性政治组织联盟的召集人,居然只有23岁,而在大陆,23岁的人在干什么?在找工作,或者失业。再倒退两年,21岁的黎恩灏,这个自小就受洗的天主教徒,当时顶着校方的强大压力,硬是在上万名学生的鼓舞下,在众人高唱Beyond乐队《海阔天空》的众志成城下,将“民主女神像”永远安置在了香港中文大学,召示香港的一代代青年毋忘六四。而21岁的大陆大学生,别说做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弄个高谈阔论的读书会,也等着坐牢吧——当年的“新青年学会”事件就是如此。按理说,六四运动的主要集中场地在北京,要纪念、要呼吁、要冲在最前面的,也应该是大陆人,但别忘了,23年前的香港人虽然身在大陆外,可他们早就浩浩荡荡地游行声援了,人数规模不亚于天安门广场。
过去大陆与台湾关系紧张,马英九上台,两岸关系立即好得没话说,似乎台湾这个民主灯塔也越来越不映照大陆了。澳门更别说,几大家族的小地盘,内部开个小会就解决了,非常稳定,相当和谐,绝对不给中央添麻烦。只有香港,年年唱反调,越唱越高,越唱越大声,而且不仅仅针对港府,更一次次把香港放在中国范围内看到危机。温州动车事故一出,他们就开展反高铁运动;湖南邵阳这个小地方的李旺阳,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事情还没整清楚,香港已经全民愤怒,并将“为李旺阳喊冤”变成了游行主题之一,支联会还很有创意地把“冤——要求重新调查李旺阳死因”的大广告牌贴在车上,到处开动。打开香港的电视、报纸,登录香港的网站,浏览香港的手机,坐港铁,搭公车,无论何时何地,这些在大陆的敏感议题,永远都是香港的家常事。就连随便进哪所大学,迎面而来的说不定就是“平反六四”的条幅。
这不单是“制度差异”就说得过去的。在我看来,香港的公民社会已经相当成熟,层出不穷的NGO和义工遍布全社会,港男港女敢说敢做,历来如此。过去英国殖民时,没有民主,现在继续抗争,要“双普选”,一人一票。他们就是不服自己的自治被北京安排,被北京渗透。就算胡锦涛到香港的第一天下午就直接来个大阅兵,他们也不怕,继续上街游行;7月1日中午前胡锦涛都离开香港了,下午他们还是照样游行;电视里已经说台风就要来了,没关系,7月2日继续游行。真是执着得像个孩子。大陆这边觉得很委屈,我们不是每年给你输血、给你派糖吗,你怎么还是又哭又闹呢?更有人直接把香港人说成是“香蕉人”,脸是黄的,心是白的,哪一点像中国人?这个地方实在是越来越让北京头疼了,不好管,搞得不好就是桥头堡,革命的大后方。
今年6月我从香港回深圳的路上,与司机交流许久。司机是典型的撑民主派,对香港今天的恶劣状况十分愤慨。具体问题就是,大陆人不得了,越来越有钱,跑到香港来抢生意,搞得物价攀升,香港人的地盘越来越少,生意越来越难做,港商纷纷往大陆跑,这样下去的结果就是富者越富,穷者越穷。我淡淡地说,你们今天出现的这一堆问题,放在大陆,那根本谈不上是问题,你们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而我们一直是菜板上被宰杀的鱼。比如你们买不起房,公房资源少,我们这边的房地产简直疯狂到了极限。你们好歹还有接近免费的医疗保险,我们呢?除非动手术,农村的,报销20%就不错了。你们不爽了,可以上街游行,可以成立N个反对组织,乃至反对党,有媒体为你们撑腰发声,而我们呢,绝大多数人沉默,只能借互联网意淫一下而已。梁振英搞点违章建筑你们就兴师动众,这在大陆简直遍地都是,房子先建了再说,合不合法,拿钱说话。
即便遭遇这些不入眼、不惊人、不劲爆的“糟糕”,香港人最终还是发出了怒吼。可以想象,倘若如此规模的游行发生在大陆,绝对“和平”不了。香港人的文明程度已经相当高,别说数万人游行,就是50万人游行也一样不会流血,警方最多撒撒胡椒水,设置点路障。人家胡锦涛正在致辞呢,你突然站起来大喊“平反六四”、“结束一党专制”,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把你带离现场而已,你不会有任何皮肉之苦和刑囚之忧。大陆则不然,怒火一旦点燃,就像一排排汽油桶纷纷爆炸,杀伤力、破坏力特别大。香港数十万人的愤怒,连脏话也少有讲,更不用说打架斗殴、拼死拼活了。大陆这边,往往不烧几辆警车、军车,不算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层次的愤怒,香港人的愤怒是民主进程、自由环境、经济形势的忧患之怒,而大陆人的愤怒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以死相抗的愤怒。
大家都知道,政治改革,民主运动,年轻人应该首当其冲。但真的不是因为大陆年轻人没有了热血,但就算这边有一万个黎恩灏也没有用,黎恩灏只有在香港这种社运传统深厚、院校自由氛围浓烈的地方,才得天时、地利、人和,一呼万应。而大陆这边,一个个没进大学的在求生存,进大学的满脑子在想找工作,但悲剧的是一毕业就失业,现实的压力逼得人根本没有了政治激情,只剩气喘吁吁了。一个个生活在医疗、住房、教育、养老、结婚等数不尽的高压环境中,能求个安稳已经是天大的幸福,哪还有什么余力实现人与人的群体组织并诉诸于政治抗争呢?六四运动早已是过去式,那时的青年,读哲学,写诗歌,谈理想,求民主,要自由,一个个都是国家的希望,民族的精英,社会的栋梁,哪像当今社会这般一切为稻梁而谋,为物欲而活,为绝望而麻木?
看今天香港人的抗争,我佩服他们的勇气——虽然在他们看来这哪里算得上是勇气,根本就是人人都具备的常识嘛。看今天香港人的愤怒,我理解他们的痛苦——虽然在我们看来这些愤怒和痛苦恐怕只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才能被大陆人普遍感受到、觉悟到。看今天香港人对国家命运的担当,对民族前途的努力,我赞赏他们的魄力——虽然应该这样做的人更应是大陆人自己,更应是所有执掌权势的贵族们。香港在争民主,要真相,大陆这边听得见,也看得见,但几年内别指望这个根本谈不上公民社会,也越来越丧失理想与信仰的庞大复杂之地,能有多少触动。动真格的政治体制改革,永远像乞丐在做百万富翁的梦。令人痛苦忧心的国民生态,腐败一直保持“一山更比一山高”的残酷现实,旧账新债年年月月日日积累,这个国家真的是积重难返,举国上下都坐在同一座活火山的山口上。青蛙快要被煮熟,但连跳出开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昨晚到楼下吃夜宵之时,对面坐着一位老人,他盯着中央电视台展示“一国两制伟大成就”的节目,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地冷笑:Hongkong,People,资本主义!他冷笑得让我毛骨悚然。看着驻港部队对胡锦涛齐呼“为人民服务”,老人面若桃花:“哇,胡锦涛好威武哦!好拉风哦!”我那可爱而又执着的香港人啊,请你们尽力想象一下这张大陆老人的脸吧,这就是这个地盘上人民最真实的脸。前面的道路,将比你们和我们想象得艰难得多。慢慢熬吧。
注: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崛起于社会底层,业已奋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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