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吃火锅冠以岁月是因为那几年几乎天天吃火锅。
重庆街面上的火锅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大面积恢复,一恢复就火爆,重庆的火锅有历史渊源和历史沉淀,是中国麻辣火锅的发源地,天时地利人物性格都跟火锅合拍。那时的火锅很传统,店子不装修,抬眼就见屋梁瓦片,地面也没有瓷砖,要么是三合土、要么是硬土皮、要么是吊脚楼木板,堂子也不兴火锅桌,用的是土灶、煤炭、生铁锅,没有清、红二汤的鸳鸯锅,一色的麻辣红汤。锅里设井字格,各人在自己面前的格子里烫菜,彼此不打裹搅。火燃旺了满锅开,没有不沸腾的死角。
所有火锅统称“毛肚火锅”,毛肚就是牛百叶,是火锅的主料,最有代表性。毛肚烫熟,被筷子移进调料碗,入口,大爆味道。调料是蒜泥配麻油,简单至极却又回味无穷。烫毛肚只需3秒钟,也就是筷子拈起毛肚在咆哮的红汤里左右摆动三次就行了,脆嫩弹牙,滋味浓烈,刨饭灌酒都好。重庆火锅调料碗的麻油是绝配,绝在哪?绝在吃了麻辣不上火。说是毛肚火锅,其实其他配料也不少,如黄喉,黄喉是牛的气管,也是个嚼起来有脆劲的东西,当然,这个东西也可以软吃,一上桌就把它放进锅里,等吃到收场的时候再吃它,别有一番风味。其他还有鸭肠、黄鳝、泥鳅、带鱼、耗儿鱼、午餐肉、血旺、平菇、金针菇、海带、黄豆芽、竹笋、莴笋等等。这一套谱子是真正早期重庆火锅的菜谱,最为原始。后来流行到成都乃至全国,然后在此基础上演变出鸳鸯火锅、药膳火锅等等。
初吃火锅要“换肠”,
“换肠”是我的说法,起自1979年我去九寨沟写生,刚住进沟里水土不服,吃了东西就拉肚子,不是不洁,也不是害病,而是湖水里有什么成分跟身体过不去,但是过了几天就好了,屁事没有。到汶川羌寨写生也是这样闹肚子,但最长不过7天,就会把肠子换过来适应新环境,这就叫“换肠”。刚吃火锅那阵,肚子特别不适,坠胀,想跑厕所,放屎时,阀门火烧火燎的痛,麻辣这个东西不是省油的灯:善进恶出、文进武出,仿佛革命一般,等星星之火燎原了,肠子就换了,任你麻辣火烈加滚烫,全无恐惧。
我每年好多次都要在重庆朝天门码头赶船,漂长江。朝天门正是重庆火锅的发源地,我每次都要在码头落脚吃火锅,就在6码头上坎的巷子里,我有一个定点消费店,那里的汤复合味浓,吃起来过瘾。近年来有媒体报道四川火锅把汤料反复使用,一惊一诈的像整了个黑箱大起底似的,其实这是外行话,吃火锅就是要老汤然后不断地加新汤,边吃边加,才有味道,这跟二锅面和二道茶出味道是一个道理,只有真正的吃客才懂。我在朝天门吃火锅经常看到棒棒端起一个大盅盅,里面盛满白米饭,来火锅店找老板要火锅汤泡饭吃。棒棒进门就说:“老板,舀点汤。”老板说:“各人舀。”棒棒就拿起瓢来舀,一分钱不给。农民进城当棒棒不容易,重庆人讲义气,既然都在码头混饭吃,彼此照应也应该,算是水码头的袍哥遗风吧。我和老婆合伙过日子后,我坚决不要小孩,我俩大学毕业,不是养不起小孩,而是社会太阴暗,不想让我的后代来这环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后来到澳洲,我才要的小孩,澳洲的美把我雷翻了)。不要小孩,我和老婆的钱都拿来吃了火锅,几乎天天吃,可以说三天两头的都是一大群朋友去火锅店喝酒,月底分钱不剩。吃火锅不敢说吃出了什么境界,至少可以说,经过火锅店的门口,一闻到那味道,就知道是不是老汤,有没有复合味,如果闻到夹生味,就说明汤底不厚道。要是在门口闻到好味道,那喉咙和胃是一定要抽筋的,周身的血也流得快急,摸摸袋子,只要有钱,非一脚跨进去不可。重庆号称火炉,夏天,特别是伏天,阳光发白,任何东西看上去都歪歪扭扭地抖,这是地面高温造成的视觉现象,那个天气,说热是客气,根本来讲就是烫----跟火锅的灶膛一样。那时节在街上走,看见火锅店里热气腾腾,个个人光膀子围着火锅抡筷子,完全跟桑拿一样,就觉得急火攻心般难受,但是,当你鼓足勇气进去之后,筷子夹起麻辣烫的食材一阵猛嚼下肚、半瓶啤酒也跟着砸下去之后,那个汗水真个是如雨水一般滚滚而来,到最后,当肌肉深层的杂质都随着汗水排出来了,全身的那个爽是没法形容的,骨头都没有密度了。请注意,一定是要在伏天吃火锅才有这样的效果。这个时候,再看看店子外边的阳光和行人,你反倒不敢出去了,为什么?外边热呀,这里多凉快呀。人的感觉真是奇怪,在外边觉得里边热,不敢进去,进去吃透了又觉得外边热,不敢出去。促成这个异变的就是麻辣火锅,它以毒攻毒:太阳毒,海椒更毒,海椒击败了太阳。出得店门,来到街上,摸摸嘴唇,手指有感觉,嘴唇没有感觉,这是花椒在发威。
重庆火锅出美味得把其中不小的功劳归于粟壳,粟壳就是割取了汁液后的罂粟干壳,也叫鸦片壳、罂粟壳,跟大枣一般大,放进火锅提鲜,但对身体绝对无害,重庆火锅是治感冒的良药,如果你风寒初起,去吃一顿火锅,包你立马出汗解表,浑身通泰,感冒痊愈。粟壳是个合情合理但不合法的东西,火锅店放它也是个公开的非秘密。我在家制火锅汤料请客,也到农贸市场买来用,这玩艺不会摆出来现眼。你只消蹲下去小声说买点“壳壳”就行了,这是懂家之间的言子,五块钱一大袋。火锅放粟壳和不放粟壳,味道迥异,放多放少自便,我一般放三到五个。
既然是火锅岁月总得有个完结,我的火锅岁月是怎么完结的呢?有一天我在传达室收到远在重庆的老妈来信,打开信封,信里夹着一张《重庆日报》剪报,标题是《蒋朝明一家吃火锅中毒》,细看,原来火锅店老板为了给食材保鲜,在存放毛肚的水里加福尔马林,蒋氏一家吃后中毒,蒋本人成了瞎子。老妈知道火锅是我的最爱,看到这则报道就赶紧给我寄来,我这一惊非同小可,人不怕缺胳臂断腿,就怕一辈子当侠客(瞎客),于是,我毅然斩断火锅情缘,回归炒菜、烧菜、蒸菜、汤菜。我的担忧是一头,现实又是另一头,那边厢火锅生意照样爆棚,吃客们不卵它娘的那个福尔马林,也或许老板们害怕了,不敢放那个东西了。正当我犹豫再吃还是不吃时,另一件事情令我完全地放弃了火锅,那是在长江的一艘轮船上,凌晨四时许,我看见一个贩子在一个硕大的水盆里一边搅动,一边清理着什么东西,我上前一看,是水泡黄喉,生满蛆,他在捡选蛆,然后朝江里扔。我这一恶心,决计再也不上火锅店了,要吃也得自己做。我有一位叫胡波的学生,她表姐开火锅店,我在她那里学了怎样制作火锅底料。
再后来,火锅发展如日中天,渐渐有了包厢、卡拉OK、伴舞、伴唱火锅店,有了火锅城、火锅一条街……有了全牛火锅、全羊火锅、鱼头火锅、海鲜火锅、滋补火锅……品种越来越多、规格越来越高。在祖国遍地开花的火锅,竞争也越来越激烈,终于发展到畸形结果----往火锅里加石蜡。加石蜡是为了食材烫出来晶亮光鲜,满足吃客感官,其实,原生态的东西看上去都不养眼,看上去养眼的东西都不原生态,水果、蔬菜、鸡蛋都是这样,有什么样的愚蠢食客就有什么样的精猾老板,他能投你所好。在中国,许多食物和事物都会被人们用物理的、化学的或别的什么方法推向极端,到了极端,离终结也就不远了。事实已经在逐渐证实,生活的乐趣正在慢慢演变成死亡的游戏。
在澳洲十多年,想起火锅,只怀念早前的土灶火锅,炭火、铁锅,吃得开心、吃得放心,还有那么一点巴国的老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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