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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谈治学经历
日期:6/29/2014 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余英时 何俊


  以中国本土思想接引外来观念最早始于魏晋以下佛教传入的时代,当时称之为“格义”,即将佛典中的概念与儒、道书中相近似者互相配合,使初学佛的人易于了解。这一“格义”方法的运用,在佛教征服中国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大的功效;因此佛教终于成为中国“三教”之一。最近一两百年来,因为和西方文化多方面接触的缘故,中国学人的主要努力便集中在“格义”上面。但因西方文化内容极为复杂,而佛教则仅仅是一家宗教,一难一易,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佛教的“格义”最初虽有勉强的附会,最后却十分成功。依陈寅恪的判断,宋代理学的成立也是“格义”的一大成就。不幸现代的中、西“格义”却是失败远大于成功,至今仍然在摸索之中。我相信,中国进入现代普世文明的主流和我们今后在“格义”方面是否能走上正路,是密不可分的。

  在西方传入的价值之中,现代知识人最重视的大概要算“自由”。严复译穆勒《群己权界论》,即J.SMill, On liberty,对“自由”观念,他用“自繇”两字,进行了最早、也最有系统的介绍和讨论;“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等名词都在译文和“译凡例”中一再出现。这部书是1903年出版的,因此我们可以断言,“自由”作为一个核心价值是从二十世纪开始才在中国普遍流行的。大约也在这时前后,美国革命家“不自由,毋宁死”一语也传到了中国,并且立即成为家喻户晓的名言。但是在学术和思想的领域中,“自由”往往是和另一价值“真理”连在一起的。“真理”一词也是严复在《群己权界论》中常用的译名,truth;他在“译凡例”中说:“须知言论自由,只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一不为古人所欺,二不为权势所屈而已。”前面谈到陈寅恪的《王国维纪念碑》和其他作品中有关“自由”和“真理”的论点,其实便是从严复这几句话中引申出来的。这里我们同时也看到,中国文化传统中确实拥有不少精神资源,可以引导出现代的普世价值。换句话说,这是“格义”成功的例证之一。

  我之所以选择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为终身的专业,也是受了这一求“真理”的精神的感召。我一向以为中国现代化是一个整体性的大运动,决不是“富国强兵”这一急功近利的目标所能尽。除了政治、经济、军事等实用方面之外,学术思想则是现代化进程中更为根本的部分。我们只要稍稍回顾一下西方的情况便可以得到这一认识:西方从中古走向近、现代,始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再经过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最后才发展出工业革命和民主革命。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十分肯定的。陈独秀在“五四”时期所提出的“民主”和“科学”两大纲领,一直到今天还是多数中国知识人向往和追求的现代价值。但由于“格义”碰到了不少歧途,以致一百年来中国距离“民主”和“科学”的目的地还是相当遥远。这个问题太复杂,姑且不谈。但应该郑重指出,“民主”和“科学”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五四”运动的一体两面:前者指政治、社会结构的新安排,后者则指在自然世界和人文世界不断建立新的知识。当时胡适首先接受了“民主”和“科学”作为“新文化运动”的纲领,但进一步说明:这两大纲领具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即必须建立在“评判的态度”的基础之上。所谓“评判的”,今天叫做“批判的”或“批评的”。

  胡适的说明确已抓住了“民主”和“科学”的本质,但可惜对“评判”的涵义没有作深入的发挥。我认为卡尔·波普尔(Karl RPopper1902-1994)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一书很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民主”和“科学”在“五四”运动中的纲领作用。最简单地说,波普尔所谓“开放社会”指的是一种向理性批评全面而永远开放的社会。在这一社会中,不允许有绝对不可动摇的最高权威的存在,包括制度和思想上的最高权威,那便是中国传统社会所谓“定于一尊”。为了保证开放社会可以持续下去,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民主的政府。因为民主也同样遵循“开放”的原则,对一切因理性批评而引出的反对意见,只有尊重而绝不镇压。只有这样,社会和政治才能不断地改革和修正。最后波普尔则特别强调“科学”的无比重要性。他毫不含糊地指出:开放社会和民主政治的顺利发展则必须依赖科学的引导。为什么呢?科学是知识的来源,而对社会和政治的理性批评则往往以新知识为基本根据。因此科学所不断提供的新知识正是社会和政治得以改进的原动力。不但如此,科学也和民主一样,是不能“定于一尊”的;科学家不但不盲从任何权威,而且还永不止息地向现有的权威挑战。波普尔的分析一方面澄清了“五四”时期“民主”与“科学”之间的复杂关系,另一方面也进一步发挥了上引康德关于“启蒙”的界说:“公开运用理性于一切事物的自由。”

 四、中国思想的特点

  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我不认同所谓现代“新儒家”?其实理由很简单:首先,我是一个历史研究者,自始便接受了多元价值的立场,无法信仰任何一家一派的理论系统,特别是宗教的或哲学的系统。其次,现代“新儒家”是从哲学,尤其是日耳曼哲学,康德、黑格尔等的特殊观点来重新诠释儒学,而我则是从史学观点研究儒学在中国史各阶段的实际功能和变迁。概括地说,“新儒家”偏向纯抽象思辨一条路,我则根据可靠的资料,进行实证的和客观的研究。两方面可以各行其是,各有领域。

  这里要澄清一下“新儒家”这一概念。我指的是海外的特别用法,专指熊十力先生和他的大弟子唐君毅、牟宗三两先生开创的一个中国哲学流派。唐、牟二先生在香港、台湾的大学中长期任教,教出了不少杰出的哲学学生,所谓“新儒家第三代”。我也曾受教于唐先生,又和不少“第三代”是朋友,以私人交情言,我和他们之间并无冲突,对于唐、牟二公,我更是很敬佩的,只是不能全心全意接受二公的哲学系统而已。其中关键所在是他们强调:真心要做一个儒家,首先必须亲“见道体”。所谓“道体”,指流行于宇宙之间的一种精神实体,也就是价值的源头。“见”道体大致即相当于基督徒之“见”上帝。我没有这种宿慧,始终得不到“见道体”的直接经验,所以绝不敢以“新儒家”自居。我甚至不敢断定宇宙间是不是存在着这样一种精神实体,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断然否定他人有过“见道体”的经验。在这个大问题上,我只好采取不可知论(agnosticism)的立场。

  我和新儒家之间另有一点距离,即我不同意把儒学完全看作所谓“哲学”,因为哲学是西方文化的特有产品。“哲”在古代中国是“知人”之意,所谓“知人则哲”,与希腊“哲学”为“爱智”之意根本不同。近代中国人接受了日本人的翻译,“哲学”一词才逐渐通行。1919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流行极广,于是学术界普遍采用了。我觉得一般性讨论中,“哲学”也不是不可用,但严格说来,“中国哲学”的称号是很成问题的。傅斯年从德国回来后,便对老师胡适《中国哲学史》一名表示怀疑。后来胡适自己也不用“哲学”,而改称“思想”了。

  我把自己的研究领域规定为学术思想史,其中也包括可称为“哲学”的东西,因而和哲学史研究者也有部分交涉。但“哲学”在我而言,是处于相当边缘的位置。过去中国哲学史或思想史的研究都从先秦诸子开始。这是很自然的事。不过我认为应该再向前追溯,追到诸子之前,那时还没有“哲学”或系统性的思想流派。这一方面的试探我在1970年代便已开始,不过未作系统性、全面性的展开,只是断断续续地论及。1990年代末,我才花了一两年时间草成了一部英文论稿;正文已写完,只是无时间补写注脚,而注脚却相当重要。因此只自印了几十套分送相关友人阅读,征求大家的意见和批评。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我因为《朱子文集》新版本写序论,一发不可收拾,写了一部《朱熹的历史世界》,英文书就搁下了,只发表过一篇提要,和其中论礼乐起源的一章,是香港《二十一世纪》刊物请人翻译为中文的。我的英文书名定位Between the Heavenly and the Human,是从中文“天人之际”译过来的(《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20141月由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根据我的研究结果,“天”指超越世界,“人”指现实世界,但“天”的意义在上古时代和诸子出现以后变化很大。以前的“天”是天上的“帝”或“神”,可以降福、降祸于人世。地上的人王便是从天上的“帝”或“神”那里得到“天命”,以统治地上王国和万民。所以人王必须时时向“帝”、“神”祈祷祭祀才能长保“天命”不失,这是上古“超越世界”的性质。为了和天上神祇沟通,人王必须用“巫”为中介,因为“巫”有一套特殊的技能可以打通神的世界,并可请神下降人世。这个“巫”的信仰相当普遍,人王、诸侯、贵族,甚至庶民都相信“巫”有“降神”的法力。这就是王逸注《九歌》中讲的“古者巫以降神……神降而托于巫”。“托于巫”即指从天上降下来的“神”寄托在“巫”的身上。所以“巫”必须沐浴、敷香气,并穿华服以接待“神”。但是在诸子的系统思想建立以后,“天”的涵义变了,儒、道两大派都不再相信“天”是“人格神”了。在孔、老、孟、庄各家文本中,我们看到“天”已变成一种超越的精神力量,弥漫在宇宙之间,当时普遍称之为“道”。这是诸子兴起以后的“天”,是一个全新的“超越世界”。正如后来董仲舒所说:“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照当时一般的理解,“人”如果想和“天”,也可说是“道”相通,完全不需要“巫”作为中介,而必须修炼自己的“心”,也就是说,“心”取代了“巫”的地位,成为“天”与“人”之间的媒介。一旦“心”修得十分“虚”、“静”、“清澈”,“道”便会驻进其中,所以有“心静气理,道乃可止”之说,而且还出现“心”为“道舍”的观念。很显然地,“道”以“心”为“舍”的想象是从旧“天人”关系中“降神”的信仰蜕变出来。“心”打点得虚、静、清澈便等于“巫”必须沐浴、敷香气以待“神”降于“巫”之身一样。如此一来,超越的“道”源于“天”,却进入经过修炼的“心”。人追求新的超越世界——“天”或“道”,不是外向天上的“帝”或“神”,而是内向的“心”,通过“心”才能接通“天”。这便是为什么我称中国的超越为“内向超越”,与西方的“外向超越”适成对照。中国为什么没有“神学”而有一种特殊的“心学”,也必须于此获得认识。我最初误用“内在超越”一词,后来由于进一步理解到这是西方神学中的观念,所以改“内在”为“内向”。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这里无法详说。

  最后让我对“学术”和“思想”两个名词作一简单澄清。在传统时期,中国的“思想”和“学术”是分不开的。最明显的例证是《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这是中国的思想史原型,但却以“学”为名,而不取“思”字。孔子说:“思而不学则殆,学而不思则罔。”可知中国人自始便认定“思”必须建立在“学”的基础之上。中国思想自始便不像西方哲学那样抽象,也许与这一特色有关。我不愿意以“哲学史”为研究的对象,主要是考虑到:如果“哲学”一词严格按照西方的标准,则许多中国有价值的“学术”和“思想”都不得不摒除在研究领域之外,最后写出来的东西将不免过于贫乏。

 五、历史的研究

  我的历史研究取向大体上是现代一般的方式,即以专题研究monograph为重,目的在于取得新的历史知识。中国史学现代化开始于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夏曾佑等人。他们受到西方史学观念的影响,开始大刀阔斧地为中国史研究建立起新的架构,为后来的人开辟途径。一直到1919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册出版,还是属于这一阶段的风格。这些早期史著的贡献和影响,人人都知,不必多说。但史学研究不能长期停留在写贯通全程或概括一代的史书上。接下来当然便是走专题研究的路。唯有如此,研究才能逐步深入,不断创获新的历史知识。典型的例证可举王国维、陈垣、陈寅恪三大家的论著为代表。

  所谓新的历史知识是指史学家辛勤研究后的原创性结果,是以前的人所不知的。现在有一个较普遍的看法,认为必须有新材料才能得到新知识,如胡适、傅斯年等人都持此论。这话并不错,但只说了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新观点可以将人人都知的旧材料转化为新材料,并从其中发掘出新知识。时代不同,人的关怀也随之而变,譬如少数民族问题、妇女地位问题之类在传统时代已有持久而稳定的观点,代代相传,没有人会忽然提出意外的异见。但二十世纪以来,以前梦想不到的观点都一一出现了。新观点逼出新问题,旧史料中过去完全受忽视的资料便相应而取得新的意义,成为回答新问题的基本根据。克罗齐(BCroce)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便表达了这个意思。每一时代出现不同的新问题,要求在历史上找解答。这正好说明:为什么每一新时代都必须重新研究历史、重新写历史。《资治通鉴》是一部不朽的经典之作,至今不能废。但是我们今天已不能满足于它的内容。因为司马光是从他的“当代”宋代,为了“资治”的目的所写的通史。他当时所提供的是北宋君臣及士大夫所需要的历史知识,而且其中充满了最新的创获。《资治通鉴》在二十世纪以前一直是中国人的历史知识的主要来源,因为一直到清朝,中国的政治体制都未变,乾隆有《御批通鉴辑览》一书,即是《通鉴》的一个通俗简本。但清亡以后,进入民国时代,《资治通鉴》便不够应付新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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