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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维吾尔“民族主义”是怎样形成的
日期:7/7/2014 来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作者:张哲


我们彼此离不开对方,但又不能公开恋爱,本来走在一起的时候,一看到远处有其他维吾尔人,她就得赶紧躲在后面,装作跟我不认识的样子。现在看起来,当时的我真是又自私又混蛋。为这段感情,我也曾经失眠、憎恨、饱受折磨,她也骂过我,也跟我抱头痛哭。我们考虑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什么物质生活,什么买车买房,但我们要面临的障碍好像更难逾越。

大四的第一学期是实习期,我们可以选择留在家乡实习,也可以选择回到学校所在地实习。她为了想见我,决定回学校。而我那时想躲避、想结束这段不可能的恋情,就决定留在家乡实习。

这段时间我在新疆也很不愉快,经常跟朋友们喝酒。有一天在朋友家喝酒,喝多了,第二天早晨,同屋的一位老乡已经早起在床边做礼拜了,但我却翻身开始吐酒,把脏东西吐在了他做礼拜用的毡毯上。当我看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吓得几乎浑身发抖,喝酒本身就已经是罪了,我居然还把污秽的东西吐在别人的礼拜毯子上。我到洗手间反复洗脸清醒,回来赶紧忏悔。之后我非常生气,把昨晚一起喝酒的哥们儿们都吼了一遍,我说,从今往后,我不喝酒了!你们要觉得不喝酒就没法做朋友的话,咱们这朋友就别做了!说完就气冲冲地回家。从那时起,好几年了,我真的没再喝过酒。

大四下学期,我赶紧回到学校去跟姑娘相见。那天晚上,我们在饭馆一起吃饭,本来我打算当面了结我们这段感情,但说到祝福她今后幸福的时候,她突然大哭起来,身体直发抖。她一哭我也受不了了,非常难受。我们决定先不谈论离别,在一起好好过一学期。

带着一种末日一般的感伤,我彻底把一直戴着的虚伪面具撕下来了。我开始不再躲避其他维吾尔同学,我甚至带她一起去参加我的维吾尔朋友们的聚会。她特别感动,觉得我终于愿意把她带进自己的生活圈子了。她甚至自学了一些维语,就为了能够更好融入我的生活。我的哥们儿们一开始有点不自然,好像有点别扭,但后来他们也接受了。

我一个哥们儿还给她起了个维吾尔名字迪丽乎玛尔”(Dilhumar),她更是喜出望外。也许到现在,她偶尔也会挂念这个名字吧。后来这哥们儿私下还跟我表示,支持我俩在一起,但他给出的理由却非常民族主义情绪。他说:相对女孩嫁异族,男孩取异族更能同化妻子,可以有助于我们民族的扩张。我只好一笑而过。

不过,这样幸福的时光太短暂了,怎么都不得不面对的就是毕业分手。火车站告别的时候,我先上火车,火车都开动了,她在站台上开始跟着火车跑,边跑边哭。

毕业后,我们试着不再联络,但又总是忍不住联系。那时,我在内地的一家文化公司工作。他们想跟土耳其进行合拍片,以新疆风土人情为主,就让我出差去新疆,做一些翻译、联系的工作。我跟同事去乌鲁木齐出差,事情不顺利,待了很久。这时候快到十一国庆节了,她突然联系我说,她和父母都想来新疆走一走,问我可不可以陪他们一起看一看?

我怎么能拒绝呢?我怎么忍心拒绝呢?

我鼓起勇气,回家跟我父亲讲。在开始讲这件事之前,我连说了几遍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一边身体发抖,一遍讲述了这段感情。父亲很感慨,但他冷静地给我分析了几点。他说,如果你要跟她在一起,首先我得花时间来接受这个现实,我跟她也会有一些磨合的时间;接下来,咱们得一起试着让全部大家族的人接受她,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但最后你要有心理准备,也许你们最终会无法被我们这个社群接受,过相对独立和隔离的生活,这些是你要为感情付出的代价。当然,最终的选择权在你。

我们谈了很久,我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感情。当时的我无法冒风险去跟整个维吾尔族群隔离。我觉得,相比爱她,我可能爱我的家人和民族多那么一点点。当然,父亲答应我好好接待他们一家人。那时候我刚刚工作,没有积蓄,父亲如果不帮助我,我是没有办法招待客人的。

在父亲和叔叔的帮助下,我尽全力招待他们一家三口,展示家乡的美好一面。不但安排食宿、交通,还请他们来我家里做客。看得出,她父母也特别喜欢我,甚至还故意留出时间给我们单独相处。抱着如果我们最终决定在一起的希望,她母亲还问到当地的房价,但我几乎不敢看她们的眼睛。

告别时,我开叔叔的车送她们去火车站。告别之后,在回来的路上,她给我发短信说,她妈妈给我留了一个信封在车后座。我赶紧去看,天,原来她妈妈装了几千块钱,还有一封信给我。钱算是这些天他们的花销,他们知道我好面子,不肯让他们花钱,所以当面没有跟我争着付账。信里妈妈说,特别感谢我这几年照顾她的女儿。还说不管以后我们会怎么样,都祝福我。

我心里百感交集。我一度埋怨、憎恨邪恶的政治,觉得是它把我们这个民族变得自我保护意识过强——与其他民族共处的困难也是因为过度自我保护,怕被同化、怕受伤害。但现在看,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冷酷和自私。

我来到了美国:维吾尔,那是什么?

大学的后半段,我渐渐开始对电影着迷,同时对美国文化也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我也越来越热爱英语,甚至把奥巴马选举获胜的演讲背得滚瓜烂熟。

我迷恋看的美剧有一大堆,《越狱》什么的都看,最喜欢的电影则是《教父》。我选修了电影课,自己拍摄了一部作业短片,得了96分的高分。自那时起,我就想毕业后投身电影事业。我最大的梦想是做电影导演,拍摄一部以维吾尔人为主题的电影。

我喜欢美国文化,美剧里那种人道主义、英雄主义的东西我很喜欢。维吾尔人不是不接受外来事物。相反,我认为维吾尔社会很容易对外来文化产生认同感,只要这种外来文化有足够的软实力来征服我们。比如,俄罗斯文化一度被广泛认同。但汉族文化的软实力一直没能征服我们,我们常常会想到文革、饥荒、现在官场的腐败横行等等,这些事都是汉人带来的。这常常让我们有一些排斥心理。

相比汉文化,现在维吾尔人显然更接受西方文化。在新疆,维吾尔人之间聊天,要是维语里夹杂几个英文单词,别人会觉得你挺棒、挺有格调的,但你要是夹几个中文词,肯定会招来一通嘲笑:是不是维吾尔人啊,连维吾尔话都不会说了吗?

大学毕业后,我的工作也很不顺心。在新疆出差的过程中,要跟文化口、宣传口的各种机关部门打交道,结果让人非常失望。非常简单的事情,他们拖来拖去,互相推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满口讲一些虚伪无用的话。公司请各种官员吃喝了很多次,也没有结果。耗了几个月也没有批下来合拍片的许可,公司只好决定让我们回去。文化领域的非常明显的大汉族主义太让人失望了。

我决定重新考托福,申请去美国读书。很幸运,我居然被美国一所大学新闻专业的硕士项目录取了!而且更加幸运的是,由于我在大学里表现很好,又是优秀毕业生,老师和学校给我开具了证明,让我比较顺利地拿到了护照。

于是就从公司辞职,回家准备。我把消息告诉了迪丽乎玛尔。她吃惊过后,既替我高兴——她知道我一直梦想去美国学电影,又很难过、不舍。

在我回到新疆家里不久,真正让我震撼的消息来了。她突然短信告诉我,她要结婚了。自从他们一家从新疆回来,确定我们无法在一起之后,她的父母给她安排了相亲。她告诉我,那个男生比她大几岁,人很好,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她结婚之前那天,QQ状态变成:真主保佑我吧,希望这次我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的心都要碎了。

于是,两年前,我终于来到美国。一切都是全新的,我的情感也结束了。

在海外的感触很多,但首先一条是,这个世界对维吾尔人的了解太少了。我们在新疆的时候,大家都非常为我们民族的文化和历史骄傲,也总觉得全世界应该都了解我们。但在美国发现,完全不是这样。跟藏族人比,我们太默默无闻了。

我跟很多美国朋友聊天,他们问我哪儿来的,我说我来自中国,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开玩笑——毕竟我长得太不像他们印象里的中国人了。我只好说我是少数民族,我是维吾尔人。但“Uyghur”(维吾尔)这个词说出口之后,美国人最常见的反应是:“Uyghur? What is that?”(维吾尔?那是什么?)

这时候我简直尴尬极了。我只好问美国朋友,你知道西藏吗?他们会说,Yes!然后,我就不情愿地说,好吧,我们在西藏旁边,我们的问题都是类似的。

为了让美国人能多了解一点我们,我甚至和维吾尔朋友们做过一些傻事,比如,我们跑到第五大道的苹果旗舰店去,把所有的几十台电脑桌面上的Wikipedia(维基百科)都打开,在里面输入Uyghur(维吾尔),然后悄悄走开。说不准就有一两个顾客用电脑的时候,会停下来看一眼呢。这样,不就多一两个人对维吾尔人和我的家乡多一点点了解吗?

这段时间里,我对美国文化,对我们的宗教,对自己的民族主义情绪,都有了全新的认识。比如,我学会了分析问题,而不是简单地选边站。我不会带着那么狭隘的民族情绪去看这个世界和社会上的很多问题。我也慢慢体会到了天赋人权的含义。我相信我现在的民族观更加健康、更加完善。我也越来越相信,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出现在你的生命里都是有原因的。当然,我做电影的梦想没有改变,希望有一天,我能为我的民族,做好这件事。

张哲是前《南方周末》记者,现为自由撰稿人,居住在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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