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根本不了解政治,也没什么更多的知识,只是好奇。还有哥们儿找来了库莱西·苏力坦(Kurash Sultan,1980年代新疆著名歌手,后因政治原因被软禁,最终流亡海外)的一首歌,非常民族主义的歌曲,歌词里大致有这样的意思,“今天,我们迈向为自由而奋斗的道路,要让自由的火炬点亮所有地方。”在我们宿舍里用大音箱播放,那感觉太酷了。每次踢球比赛前都要听这首歌曲,然后就感觉好像是在为整个民族踢球,特别有冲劲儿。
热血之余,我也开始主动搜寻一些“三区革命”(1944年9月,在苏联的支持下,新疆的伊犁、塔城、阿山三个地区爆发对抗国民政府统治的民族革命和武装割据,并成立“东突厥斯坦共和国临时政府”。)那段时间的历史资料来看。那年暑假我回到家里,还特地问我父亲和爷爷,咱们维吾尔人是不是还有这么一段“东突厥斯坦”的历史?父亲拍了我脑袋一下说,唉,小子不错啊,你还知道学习这些!于是父亲就给我找来了祖尔东·萨比尔(Zordun Sabir)的小说《故乡》(Anayurt)的无删节版(祖尔东生于1937年,为维吾尔文学史中地位极其重要的当代作家,他的代表作、三卷历史小说《故乡》描写的正是“三区革命”前后的历史),让我来阅读。这部小说特别棒,像是我们民族的史诗。
但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时候,我却受了一次打击。有一次,哥们儿们聚会喝酒,大家本来应该平摊费用,但有几个哥们儿当时提出没钱了,让我先垫上,我就掏钱垫了。第二天,谁也没有主动还钱的意思,害得我跑去不同的学院找他们要。有的人就半开玩笑,阴阳怪气地说,唉,艾尔肯江(“江”在维吾尔男性名字中后缀,本来表尊敬之意),就这么几个钱你翻山越岭地跑来要,至于么?还有人就磨磨蹭蹭说,暂时没钱。
我特失望,觉得人真是自私的动物!我当时每个月父亲都会从银行账户给我转账生活费,一下没钱了,我不好意思问他去提前要。我也怕他知道我们喝酒什么的会失望。但这样一来,到月底之前,我的经济一下就困难了,我算了算,每天只能吃一顿饭。
于是我中午下课不吃饭就回到宿舍,喝点水,在床上趟一会儿,节省体力。长期挨饿的感觉真是太让人难忘了,整个人先是身体变得虚弱,然后意志力也渐渐消退。那是非常难过的感觉,我似乎明一下白了爷爷那一辈人为什么对共产党充满感激之情,从战乱动荡、“连白面馕都吃不上”的时代到吃饱肚子,这真是一种巨大的恩情,给你饭吃的人你永远也忘不了。
这时候,给我饭吃的人出现了。这是一个我同班的女孩子,我们关系非常好。她是一个回族的姑娘,她注意到我连续好几天中午不去食堂吃饭,就问我怎么回事。我当然是不好意思说的。她很敏感,可能是猜到了什么,就说她要请我吃饭,我就更不干了。要请也应该是男孩子请,怎么能让女生付钱?
结果第二天中午,她给我打电话,让我从宿舍下楼一趟,说她就在宿舍楼门口。我下来之后,她递给我一个饭盒说,“这是我第一次在宿舍试着做饭,没别的意思,请你尝尝,给我提点意见。你别多想,不好吃可以扔了。”说完她就笑着走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我。我回到宿舍里,大口大口地吃,那种幸福的感觉真的是用语言无法表达。这个月直到月底,我一直靠爱心午餐过活,我那些平时喝酒聊天的哥们儿们,居然没有一个出来关心一下我、帮助一下我。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这个民族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完美,这些人也不是完美的同胞和亲人。加上这期间我看了电影,《我的名字叫可汗》,影片讲述了“九一一”之后穆斯林在美国遭遇的各种歧视,以及主人公如何证明,穆斯林不等于恐怖分子。看完后我懂得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人只能分为两种,好人和坏人。我也反思我自己,觉得我自己之前实在是太民族主义了。我常常抱怨汉人歧视,但不知不觉,自己也在以偏概全地去看待汉人,对汉人、甚至所有其他民族都形成了一种“异族”的对立感。
后来我也意识到,其实新疆的很多问题跟内地是类似的,比如民众与政府之间的矛盾。但很多维吾尔同胞把汉人等同为政府、共产党,把内地同样存在的社会矛盾变成了民族矛盾。
不可能的跨民族恋情
那位给我爱心午餐的姑娘是回族人,来自甘肃。我们很快就无话不谈,成了非常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我们做了所有恋人做的事,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但我们就是没能成为真正的恋人。
原因很简单,民族问题。我是维吾尔族,她是回族,在现在的情况下,维吾尔男孩跟其他民族的姑娘恋爱、结婚是非常困难的。即便是其他突厥民族,比如哈萨克族、乌兹别克族等,还要被别人指指点点、私下议论。我们本来在人性方面是完美的相配,但我必须在她和我的族群之间做出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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