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这样的说法,对,也不对。确实很多老 百姓一直相信中央一直很英明、清廉,他们实施的政策很好,只是在地方政府系统执行的过程中变了样。而且跟他们日常打交道的人是地方政府官员,看得见摸得 着。你知道谁是你的市长,但你或许不知道在中央是谁在负责这些地方政策。中央政府把维稳的压力转移给基层政府,却掌握了更多的资源。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央 政府的确“很聪明地”将自己从这些利益诉求和冲突中抽身出来。
但是,根据我们对抗议者做过的研究,他们也不傻。很多人知 道,一些问题来自中央。首先,在跟基层政府协商和议价的过程中,他们知道了谁是拍板的人,谁应该为他们所经历的问题负责。其次,那些有问题的地方官员毕竟 是上一级的官员任命的,若是没有上层的同意,他们没法担任这些职务。如果地方官员有问题,中央应该对此负责,他们不能完全摆脱干系。民众其实很聪明的,通 过这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了解到很多事情,比如什么政府做什么,哪一级的政府不应该对此负责,哪一个是腐败官员,哪一个不是。正如我所说,议价的过程改变了抗 议者对他们权利以及对政府的看法,这是一个互相建构事实的过程,民众的权利意识在这个过程中也发生了转变。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中,政府权威 和公民权利都被商品化了,维权变成了一场交易,这同时削弱了政府权威和公民权利的基础。一方面,官员感受到政府的公信力在不断丧失,而抗议者也意识到,与 政府博弈是在权力不平等的基础上进行的,所以他们说尽管拿到利益,也只是签了不平等条约,没有讨回公道。
问:你认为很多群体事件都是社会和经济利益驱动的,不涉及政治诉求。这是否意味着现有的体制不存在根本性的危机?我是指有可能发生的全国性的骚乱甚至是革命?
答:如果你问我是否有即将发生发生大规模动乱的危险,我会说我没有看见这样的迹象。目前的情形是,民众愿意讨价还价,政府也有钱去讨价还价。但是,这样的情况能够维持必须具备几个前提条件。首先,财政必须足够充足,政府有钱买稳定。
其次,民众愿意交易自己的权利。看看香港现在的状况,学生罢课,“占中”运动正在进行,很多人不愿意拿他们的权利来议价。即便政府有钱,政府允许人们变得富有,若是民众不愿意讨价还价,还是会发生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虽然这些事件不一定可以颠覆现有政权。
这样的体制是不可持续的。一旦上述的条件不再具备,就有可 能引发潜在的社会危机。中国政府为何如此痴迷于经济增长速度?因为这事关政权的存亡。一旦经济增长减速,你会有更多的工人,更多的农民,业主承担损失,会 产生更多的利益诉求,需要政府花钱解决问题。经济放缓意味着政府或许没有足够的财政去为民众买单,社会矛盾更严重,平息矛盾的能力却更小,这样的状况非常 危险。
另一种情况是,即便经济增长继续保持,比如香港,经济并未 停止,但是民众不再愿意玩这个游戏,他们不再愿意和政府议价,不再轻易地被收买,坚持自己的权利而不是拿钱了事,这样的体制也会面临挑战。人在乎物质富 足,却不仅仅想要这个,他们还不想后院被污染,不管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干。这个时间点迟早都会到来。
所以,不要误以为我在说因为维稳有效果所以这个体制可持续,现在管用不意味着一直管用。理解目前的维稳体制如何运行,让我和其他研究者能够真正搞清楚维持这样一个体系的条件是什么。而在未来,当这些条件不再具备时,就会有危机发生。
问:政府花钱买稳定,用钱回应民众的诉求,从另一个角度说是不是意味着政权在不断回应民众的诉求么?
答:我不确定政府是否变得越来越有求必 应。因为政府别无选择,他们不得不回应。如果你回头看会发现政府有很多政策陆续出来,包括免农业税、设定最低工资、建养老体系等等,政府一直都在回应。针 对“三农问题”,政府废除了农业税,推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立农村合作医疗。而面对国企职工失业产生的大规模抗议时,政府建立了低保。当失业职工无法 拿到养老金、医疗保险而走上街头时,政府也改革了养老金系统,保证下岗员工拿得到养老金。政府的确在不断回应,虽然有时快,有时慢。即便这是一个威权主义 的政府,它也以自己的方式在应对民众的诉求。为什么?不是因为他们关心民众,是因为不稳定是经济增长最大的障碍。如果农村城市每个人都在抗议示威,经济没 法增长。
问:你在研究中指出,针对很多社会矛盾,政府其实颁布了不少法律。但在议价的过程中,地方政府官员重塑了抗议者对于权利的意识,随意地对法律进行解释,这是否意味着根本上不是法律的问题?
答:有时是,有时不是。法律是政府可以使 用的一个工具,有时候他们拿法律说事,有时候则不是,视情况而定。他们至少会一定程度地引用法律,根据法律行事,以此确保司法系统的公信力,让人们继续通 过法院解决问题。如果司法系统显然无效,无人能够胜诉,就不会有人再寻求法律解决问题。现在的情况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民众还是有希望胜诉,法院仍然有一定 的公信力,一些问题能够通过法院解决。但是,在很多情况下,政府又会发现有必要介入,而绕开法院解决。比如富士康的例子中,或许地方政府希望保护富士康。 在其他的例子当中情形又不一样,或许雇主是小企业。但归根结底,法律是一个工具,供政府在需要的时候使用。政府想介入,可以,不介入,可以让法律解决。这 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一党执政是根源,政府不想被置于法律之下,想在法律之上,因此缺乏问责,缺乏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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