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入闽。闽北光泽县是我近十年来长期观察调研中国农村社会政治经济状况的一个基地和窗口。临近春节，最忙碌的是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省里的巡视组刚走，两会开幕，忙不完的日常事务……不过几位主要领导还是挤时间与我见面、倾谈，都是老朋友了，开门见山，有啥说啥……我感觉他们最关心、最困惑的还是反腐……现在县一级干部普遍高学历、年富力强、见识广口才好，他们本以为中央反腐就跟“三讲”、群众路线教育一样弄个年把就结束了，未料到反腐变成“新常态”，“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永远在路上”，而且反腐反了两年多，县里几套班子那是“人人过关，个个脱光洗澡”，竟然“还未取得压倒性胜利”、还是“树倒根在”、“两军对垒呈胶着状态”、“形势严峻”……

他们未免有些焦虑和茫然：中央的上述判断，指向应该是高层、峰层，与基层无多大干系吧？既是两军，反方的那一军何所指？谁是根？为什么中央反不掉他们、反陷胶着对峙状态？

基层官员循例不许不宜妄议上峰，然他们知道中央高层并不稳定和太平，中国政治存在着极大的不确定性甚至风险……此其一。

其二，中央既已将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所有官吏的头顶上，寒光闪处，“威慑常在”，做官成了“高危职业”，其获利性几近零一一不敢捞钱受礼了(连子女庆生、婚娶都不敢大办了，只能在机关食堂偷偷与同僚聚餐)，女色、情人更不敢碰了，“通奸”恶名谁都怕怕(县委常委班子统统是“走读干部”，即独身异地做官、周末回家享夫妻生活)，虽时值壮年长夜难熬，且本地美女愿投怀送抱者不是没有，然“新常态”下谁敢越雷池一步管不住裆间物还怎么做裆(党)的好干部？！……只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已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从政选择一一为什么要当官？这官还有啥当头？没钱收，无美女，连美酒佳肴都禁止，这七品芝麻官不当也罢了……我注意到反腐时代基层官员(以及所有官员)的动力来源和激励机制问题，靠党旗下的宣誓、靠伟大理想的召唤、靠党性觉悟良心，毕竟与市场经济法则相去太远……市场经济讲究投入产出、讲究等价交换、讲究世俗意义上的个人成功与幸福……要求基层官员以宗教情怀和宗教精神(只讲奉献不计所取)投身党的事业就整体和大面而言可能是不现实的，我担心长此以往，中国会出现大规模的基层干部“辞官潮”……

我的判断兴许会受到我党组织部门的质疑：此担心纯属多余，如今报考公务员者众，从古而今，中国何时缺少做梦都想当官的人？不想干呵，可以痛快走人，接替者大把，官场不会有真空……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习王英勇反腐，从上到下搞掉了一大批腐败官员，然后让一大批习信任、看好的官员填上腐败分子留下的空位，可谁能保证这一大批新晋官员就不会腐败堕落、重蹈前任的覆辙呢？

再者，老王统领的纪律部队如今为反腐夜以继日、殚精竭虑、建功至伟，可他们的激励机制又在哪里？他们以后会不会同样腐败甚至更加腐败？……记得十多年前涛哥上位后利用全党对八九以降“上海帮”持续坐大的强烈不满，亦以反腐为旗，整肃沪系官员，大举擢升和安插“团派”，曾几何时，全国一半以上省份的党政首脑皆来自共青团系……彼时我曾撰文发问：不谋改制只计换人，上去的团派可能比下去的上海帮更加腐败……十年后令案震惊世界，我的预言全然应验，可是我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旧轨道上的新一轮循环又开始了……

是的，中国永不缺官员，中国当下缺的是官吏产生的公平公正公开的遴选机制、官吏施政的全程有效有据的制约和监督机制、官吏仁政善政和庸政恶政的奖惩机制(特别是依法弹劾机制)一一此问题不解决，中国政治和中国官场就不可能长治久安，反腐就褪不掉权力清洗色彩而沦为“新桃换旧符”的周期性政治绞杀……中国自古学而优则仕，可以说专制社会中想当官的人愈多愈说明这个社会的畸形和病变，而且劣币驱逐良币，太多想通过当官获利(其实中国千百年历史是当官自有黄金屋和颜如玉)的庸人宵小恶徒将那些真正具有经国安邦之才的优秀人才排挤出官场……三顾茅庐请诸葛的刘备毕竟太少，而假诸葛却太多太多……也许有人会说，反腐恰似大浪淘沙，将那些不愿真正为人民服务、抱有私心私欲的叶公先生暴露出来了，正好可将之清除，代之以真正愿意为人民服务的人……

这话有一定道理，问题是谁才是真正为人民服务的人？说到底还是领导人个人的主观判断……涛哥如不看好和欣赏令公公，会一用十多年视如首辅和心腹，最终弄出个胡家天下令家党？核心若不持续提拔康师傅和徐财虎，我党又怎会闹出如此不堪的腐败丑闻？常识和经验告诉我们，谁都有看人看走眼的时候……眼睛是靠不住的，唯制度才靠得住……我知道八闽是今上生活和工作近十七年、视作“第二故乡”的福地，从庙堂到江湖，到处是今上十七年的故事和传说……曾有乡野高人云，福地何以称“闽”，门内卧一虫？此虫者，蛇公也！福地多蛇，福地之人自古敬蛇一一蛇为吉祥物，家卧此物为吉祥，故有“闽”之谓……恰今上蛇肖，入闽十七年盘伏灵动于天地间，承天意接地息，造福万民……后羽翼丰满出闽五年便定皇储之位再五年更登帝基天下归一……想当年同为蛇肖的毛祖亦在闽地卧薪尝胆辗转迴旋，后出闽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1999年任职省委副书记的习曾在光泽与江西交界处种下一棵香樟树，如今这树已然长大，唯形状奇特树相神异，但见树躯明显北倾、主枝干分叉出五枝散开，其状妙如人手掌，当地人谓之“一心向北”、“一手遮天”……近几年我曾两次实地观赏此树，我相信世上不会有第二棵这样的香樟神树，天造地设，树如其人啊！……我在闽遇见过好几位当年在习手下工作的官员，问起对习印象，几乎清一色的赞许和溢美，不过一位已退休的官员曾悄悄问我：现在的习总书记真的是当年在我们福建工作的习近平同志吗？一开始我觉得这人有点二，后一转念我想他如此发问必有其道理，便耐心询问他为何有此一问？结果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现在的习与在福建的习除了外表相似，可说判若两人，以前的习完全不是现在这样的……看他欲言又止，我直接点明是否以前的习憨厚温润、全不似今天般硬气强悍、咄咄逼人？他说我说得基本上对……这次入闽，当地官员告诉我此轮反腐，虽然习要求地域上一视同仁，不搞选择性倾向性，有贪必肃有腐必反，但福建确实没有打到老虎(副部以上)……我问是闽地无老虎还是有虎打不得？那官员说福建不是世外桃源怎么可能没老虎？我说是否中纪委顾忌习在闽工作那么长时间……那官员笑了，他说习后来在浙江、在上海都工作过啊，而且在浙沪都当过一把手(在闽未当过一把手)，浙沪到今天不也没揪出老虎吗？……我说闽浙沪三地确没打虎，倒是向中央和外地输送了一些习家军啊……他又笑了，他说最近刘赐贵出任海南省长，刘早年做过光泽县委书记，后任闽海洋与渔业局长，彼时习任闽省长……此番习对刚好60岁的刘委以新职，定有更深考虑，刘之仕途一片灿烂……还有，习相当熟悉的雷春美近日也被中央任命为闽省委常委、统战部长，该女早年于习任闽宁德地委书记期间做过宁德市(县级)副市长，今年56岁，中央或有更长线安排……我说习家军里浙江调去的干部最多(媒体称“之江新军”)，关键是习熟悉和信得过，不过他们真得给习争气，如以后这些新人也爆出腐败案，那就掉大链子了……

在离开光泽前的那个晚上，我与几位友人喝了好多红酒……光泽居武夷山腹地，送走友人，微醉之下，推门见山，月影稀疏，一腔惆怅向谁说……

(之一)

转自明镜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