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既是原罪 ——《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后
作者:轩辕子
雷妹活着的时候,她住在一个赫赫有名的地方,河南上蔡。
河南,地处中原,位居‘天下’之中。自古以来,多少王侯问鼎此地,又有多少兵家逐鹿不疲。
上蔡,这西周蔡叔的封地,这三国时的汝南郡。前有李斯“欲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而不得,后有上蔡令之女甄宓‘飘忽若神’,令曹植梦魂牵绕。
雷妹活着的时候,她住在一个赫赫有名的地方。
河南,在人类公共卫生史上,她书写了最黑暗最无耻的一页。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唯一符合‘献血,艾滋病’检索条目的就是河南。
上蔡,在人类公共卫生史上,她留下了最悲惨最苦难的一行。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除了艾滋病,近代的她几乎与所有的美好绝缘。
这年秋天,住在河南上蔡文楼村的雷妹死了。来帮忙的人问,‘雷妹的名字咋写,是‘妹’还是‘梅’?’雷妹的丈夫,只读过3年小学的马深义不知道。
赫赫有名之地的黄土掩埋了一个连名字也写不清的农家女人。
雷妹活着的时候,就像大田里的一棵草、一株树:春分--抽芽,夏至--透绿,霜降--落叶,大雪--洁白。雷妹死了,她家门口的草也枯了。雷妹没等到那草儿变绿,她那两个得病的孩子等到了开春。
如今又开春了,七岁的马荣没见长,还和三岁的弟弟一样高。马深义最发愁的是,马荣的‘静脉细得很’,挂不上输液的针。马深义给占槽一块馍,看见小儿子的嘴角也溃疡了。马深义不知道这一儿一女还能捱上几个春天?自己还能捱上几个春天?
雷妹活着的时候,她去卖血。她走在卖血的路上,看见好些人都往血站奔。雷妹走在卖血的路上,听着男人们高兴地说,’瞧,这胳膊是化肥,这胳膊是磷肥。’雷妹走得更快了。
雷妹不大识字,可听得懂广播,省里一个什么官儿说了,‘要想奔小康,就去卖血浆。’雷妹不大识字,可看得见邻居家卖血得钱,日子好过了,看得见哪哪儿都有政府办的血站,哪哪儿都收血。雷妹不大识字,却懂得道理,这卖血收血不是为人民办的好事,咱人民政府能答应吗?
雷妹活着的时候,上了献血站。雷妹看见好些人赶早起来排队,还是晚了,只能卖出一次。那些想卖两次的,得起得更早,才能拿上了两个号。看着这么些人,雷妹担心抽不上,卖不出。
终於排到了。雷妹将自己的胳膊伸出来,她看着带着塑料管的针头扎进自己的血管。雷妹看着黑紫色的血浆慢慢地流进塑料袋里,她没注意那掐血袋的钳子,止血的剪子都带着血。
带着塑料管的针头再次扎进雷妹的血管,她看着殷红的血浆慢慢地流入。有人告诉她,这是输入红细胞,这样抽了血就不难受了。没有人告诉她,她的血袋和其他血袋放在一个离心力机里,分隔离心。也没有人告诉她,回输给她的血可能混同肝炎或艾滋病。
那血站的人说什么来着,‘借点儿血当即还你,又给你钱。’敢情,抽完了还往里输哪,还得钱。雷妹数着40块钱,更觉得自己来对了。
雷妹活着的时候,卖了血,得了钱。
雷妹带着钱,出了血站。有人告诉她,那门口贴的是‘献血光荣,救死扶伤’。有人告诉她,你那血是救死扶伤的,你很光荣。雷妹不大识字,她不认识拉血浆的汽车上写的字,有人告诉她那是‘上海’---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没有人告诉雷妹,她的血浆不是用去救死扶伤的。没有人告诉雷妹,她的血浆被卖了出去,她的血浆被制成白蛋白、球蛋白、干扰素、血小板因子什么的。更没有人告诉雷妹,那位用雷妹们的血染红官帽子的卫生局长,居然不敢输用雷妹们的血浆制成的白蛋白,居然不为自己大力鼓吹实施的血液经济捧场。
雷妹活着的时候,卖了血,得了钱。雷妹活着的时候,马深义也卖了血,也得了钱。得了钱,日子就好过了。雷妹又给马深义添了一儿一女。
雷妹活着的时候,全文楼村,全上蔡县,全河南,好些人都卖了血,好些人都得了钱。雷妹得了钱高兴,好些人得了钱也高兴,血浆经济真是一本万利!
雷妹活着的时候,文楼村就有人生病了。雷妹还活着的时候,文楼村就有人病死了。
雷妹不大识字,可她听得懂广播,广播里大声地说,‘我省又交出了一份精彩答卷:农业经济稳步发展,农民收入继续提高。’雷妹不大识字,可看得懂电视,春节晚会上,那姓宋的妮子不是在唱‘越来越好吗’?嗯,那歌好听。嗯,那人儿也俊。
高兴的雷妹怎能知道,好日子没几年就过完了,后来连坏日子也过不咧。高兴的雷妹怎能知道,她、她的丈夫马深义卖出了自己的生命,也卖出了一双儿女的生命。
有人来文楼村打听生病的事了。村干部告诉雷妹,不能跟外人说,也不给外人拍。县上带人把那拍电影的机子给砸了,把那写着字的纸儿给撕了。县上干部说,谁发现一个记者,就给奖钱50块,比卖一次血还多10块呢。雷妹不大识字,可雷妹懂道理,咱人民政府还不为人民着想吗?咱人民政府为咱搞安定团结咧。
雷妹听说,那些人得的是爱死病,那爱死病是个脏病。雷妹不明白,也没看他们去干什么,怎么得了这脏病?雷妹怎能知道,她、她丈夫马深义,她的女儿小荣,她的儿子占槽都得了这个病。
雷妹不知道,早在1994年,她还没生小荣和占槽,她还在卖血时,从河血浆制成的血液制品,从河南送给美国拜尔公司的血浆样本里,这个爱死病就被检出来咧。
雷妹更不知道,怕影响咱血站的收入,怕影响咱省的经济发展,那些检出来的都给扣下了。咱血站收入增加,咱农民不就富起来了吗?咱省经济发展了,咱人民不就有福了吗?
雷妹病了,她睡在麦秸席上,席子铺在土地上。她难受,她发烧。她听说村里有人抗不住发烧,丢下一儿一女就走了。雷妹抗得住,为了儿女,她抗得住。雷妹拉稀,吃什么都拉了。拉完了,只要有的吃,雷妹还接着吃。雷妹脸上烂了,不怕,反正也不出门见人。
雷妹受不住了。雷妹大声惨叫,‘娘啊!娘啊!’。雷妹跪在桌前拜啊,哭啊。她喊着,‘神啊,我做了什么,你这样罚我呀。’
病中的雷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懂事起,雷妹想的就是有吃有喝就好了。自打嫁了人,雷妹想的是,全家吃饱,能养活孩子。自打卖血,雷妹才敢想翻修这间破房。雷妹你错了,你不该为吃喝去卖血,不该为孩子或房子去卖血。你应该知道生命的价值高于一切。雷妹你错了,没钱就是你的错,就是你丈夫的错。雷妹你错了。谁让你除了卖血,除了土里刨食,就不会干别的呢。
雷妹当然错了,她就不该生来就是穷农民,更不该是在极权腐败制度下的穷人。贫穷既是原罪,也是死罪。
‘等你们死了罢,死了问题就解决了。‘一个河南某县的官员如是说。
雷妹死了快两年了。一天,广播里说,‘根据中新社北京2003年十二月二日电(记者曾利明)“从一九八五年至今年六月底,中国累计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估计为一百零二万人,现有感染者估计人数为八十四万,其中现有病人估计数约八万”。’
死了的雷妹不知道,12月1号是世界艾滋病日。《人民日报》在2003年11月28号还发表题为《我国处于艾滋病快速增长期》的文章。文章中提到,从1994年至今,中国艾滋病处于“快速增长期”,在中国“中部和东部的流动有偿献血人员等人群中发现大量感染者”。
我没法告诉死去的雷妹,在中国1百多万艾滋病患中,河南艾滋病患,那些由政府行为引起的艾滋病患占多大比例?他们死了,又丢下多少孤儿?人民日报没有说,中央人民广播电视台没有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卫生部没有说,河南省人民政府更不能说。
雷妹死了,她不知道。我们活着,我们还是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在这个既无基督慈爱精神,又无造业轮回之恐惧,还无众生平等观念的国家里,在这个贪官污吏何惧天遣报应,知识文化界何惧无耻堕落,国人冷漠麻木、不知物伤其类的人民共和国里,还有,还有多少个活着的却被完全遗忘的雷妹?
我不想看这部纪录片,我真的不想看。作为一个生长在大陆的中国人,苦难、屈辱、义愤、悲哀和绝望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去体验?
然而,我还是看了。看过之后,我流不出眼泪,我走不出黑暗。黑暗中,马深义一家,那些为河南艾滋病患抗争服务的人们,虽然绝望却依然前行。黑暗中,生命的本真闪动着一丝光明,虽然微弱却依然不灭。
轩辕子于2004年5月
资料来源:
好死不如赖活着(陈为军) http://www.yishushijie.com/dv/2002/2002-10.htm
河南艾滋污血开始显露祸端:爱滋血浆产品恶性传播给无辜(喻尘) http://www.peacehall.com/news/gb/china/2003/11/200311252231.shtml
致河南艾滋病村的死者和濒死者(纳兰红日) http://aidsvillages.netor.com/
揭开河南艾滋病泛滥的黑幕(何爱方) http://www.oursci.org/ency/medi/013.htm 穿行在“艾滋病疫区”——我的眼泪为何总是砸向大地(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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