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


竞技体育具有古老的历史，向来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它不仅有助于人类的身体健康，更体现了两种普世精神：1，它是和平的自由竞争，体现公平竞赛和优胜劣汰的普世精神，金牌就是对这一普世精神的最高奖赏；2，大型国际体育比赛，有助于人类之间的交流和友谊，奥运会就是全球一家的最好象征。

更重要的是，尽管如今竞技体育也免不了受到政治、商业、兴奋剂的污染，但在人类的各类竞争中，体育比赛相对其他竞争而言，要算最干净了，因为竞技体育的规则最明确、监督最充分，结果最公平。

在推动中国的政治开明和人权改善等方面，北京奥运并不成功，但就当今世界最大的竞技体育赛事而言，北京奥运是成功的。一流的场馆设施、赛事组织和后勤保障，环境和交通的短期改善，使之在竞赛成绩单上超过了雅典奥运。

我喜欢看体育节目，也就不能不喜欢看奥运。我不在乎在哪里举办的奥运，也不在乎哪个国家获得多少金牌，我只希望看到精彩的比赛，看到伟大运动员的诞生。毕竟，对运动员来说，四年一届的奥运，是他们运动生涯的难得机会，他们来参与北京奥运，不可能为了政治和人权，而是为了取得好的竞技成绩，向世界展示他们的竞技水平和体育精神。

自中国转播奥运等重大国际赛事以来，每届奥运、世界杯、世锦赛等重大国际赛事，都是我的视觉盛宴，北京奥运也不例外。所以，北京奥运赛事一开始，我就全身心关注比赛，而不怎么关心遍布媒体的民族主义喧嚣，也不关心中美的金牌之争和中国金牌数一直名列前茅并超越美国。

平时晨昏颠倒的我，为了看每天上午十点直播的游泳比赛，不得不打破长期养成的作息习惯，每天上午九点半就起来，半个小时洗漱完，就坐在电视机前等待比赛的开始。日本的蛙王北岛康介获蛙泳一百、二百金牌并两破世界纪录，中国刘子歌获女子二百米蝶泳金牌并破世界纪录，澳大利亚女队获得六金、四破世界纪录，都让我兴奋。而一人独揽八金、七破世界纪录的水中飞人迈克尔•菲尔普斯，堪称奥运史上第一人，我在电视机前同步见证了菲尔普斯夺取每块金牌的过程，当他在2008年8月18日上午与队友一起夺得男子4×100米混合接力的金牌、实现了他的八金梦之时，我激动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牙买加陆上飞人博尔特百米、二百、四乘一接力中连获三金、且三破世界纪录，创造了奥运史上前无古人的短距离神话。两个月前，他刚刚创造了9秒72的百米纪录；两个月后，他再次以9秒69刷新了自己的记录。他以19秒30打破沉睡12年的二百米世界纪录，他与队友一起以37秒10打破沉睡十六年的4×100米世界纪录。在奥运史上的田径场上，一届奥运会上获三枚以上金牌的伟大运动员早已有之，美国运动员杰西•欧文斯和卡尔•刘易斯都曾在同一届奥运会上获得四枚金牌。但在一届奥运会上获三枚金牌、连破三项短距离世界纪录的人，目前为止只有博尔特一人。我也喜欢博尔特那种孩子般的竞赛心态。他太快了，也太个性了，百米冲刺时居然减速冲过终点，以锤胸和昂头来傲世群雄。个性的博尔特还是个有爱心的人，他带走三块金牌，留下五万美元，捐给川震中的受灾儿童。

中国在小球（乒乓球、羽毛球）和跳水等优势项目上近于完美的表现，让我得到赏心悦目的享受。女单冠军张怡宁也够个性，在任何一场比赛中都是一个表情。或者说，她在比赛中的唯一表情就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战胜王楠拿到冠军后，才莞尔一笑，而且笑得很含蓄。

平常喜欢NBA的我，对美国的“梦八”更是情有独钟，不止一遍地欣赏了“梦八”的全部比赛。特别是作为整个奥运赛事压轴大戏的篮球决赛，美国“梦八”和西班牙斗牛士的精彩表演，堪称奥运史上最经典的篮球决赛。我期望欧洲篮球能够尽快接近美国篮球，以便让未来的国际篮球赛事更具竞争性和观赏性。

尽管中国得到了51枚金牌，但在田径赛场上却颗粒无收，唯一的冲金希望刘翔还退赛，着实令人唏嘘。我讨厌刘翔身上的民族主义光环，他身背的1356号，如果真如外界解读的那样，背负着十三亿人和五十六个民族的荣誉，这无疑是中华蒙昧的典型象征。但从径赛的角度讲，我非常期待刘翔与罗伯斯的对决，不仅因为110米栏是短距离径赛中难度最高的项目，而且两强相拼很可能会产生新的世界纪录。结果却是刘翔退赛，殊为遗憾。这让我想起2004年雅典奥运刘翔夺金后，央视直播员那近于失声的叫喊，刘翔在领奖时的举动，也让我感到恶心：他一步跳上金牌领奖台，将准备好的国旗高举过头顶展开，那种夸张做作的表情，似乎他一个人带领着中国，把整个世界甩在身后：“亚洲有我，中国有我”。

在奥运历史上，不乏伟大运动员因伤退赛的事，但从来没有哪个运动员的退赛像刘翔退赛这样，掀起如此汹涌的舆论潮。这只能说明中国目前的民族主义之畸形。而且，这种畸形民族主义，总会找到理由来为“民族英雄”的失败辩护，全不管其辩词的自打耳光和内在悖论。对刘翔退赛，凡是骂刘翔的人，大都拿民族主义说事，无非是丢了十三亿的脸，有辱中华民族荣誉等等，但不管怎样，骂刘翔的人的评价标准是一致的。

更畸形的是为刘翔辩护的言辞，无论是官方媒体还是互联网民间，大都变得非常“自由主义”，什么“退赛是运动员个人的权利”，什么“要尊重刘翔的个人选择”，什么“刘翔退赛获得了另外一块金牌——争取中国运动员个人自由的金牌”，等等。如果“尊重个人选择”的辩护理由成立，那么背负十三亿国人期望的“民族英雄”就不成立。把刘翔的成功上升为民族的荣耀，也要把刘翔的失败当作民族的耻辱，这才是统一的标准。人，不能太贪婪，无论输赢都通吃。成功了，被奉为代表十三亿的民族英雄；失败了，就仅仅关涉到个人权利或个人选择。更令人不耻的，在中国这样的体制下，刘翔退赛的背后，必有权力之手的操控。

本届奥运，有38项世界纪录和85项奥运记录被打破，有菲尔普斯和博尔特这样的伟大运动员的惊人表现，有“梦八”以连胜战绩夺得金牌，真是看得我心花怒放，甚至让我相信人类体育运动的无极限。

今天，北京奥运落幕了，我还真有点儿失落,不知道奥运之后的中国电视中，还有什么值得看的，包括今晚闭幕式，我也没看。不看的理由，一是受不了那种虚幻的民族主义喧嚣，二是受不了央视解说的朗诵腔。

2008年8月24日于北京家中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