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在“六四”之后,党内和民间的民主力量元气大伤,一时间无法再形成大的力量,因此,1992年之后中国的经济改革,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所谓权贵的私有化。在改革的名义下,大大小小的官员摇身一变就成了资本家;原来挂在全体人民名下的资产,一下子就变成了官员们的私产。可以肯定,如果没有“六四”屠杀,这样的改革是不可能发生的。比如说,在国营企业的改革中,几千万国企工人一下子就失了业,只能领到一点微薄的救济金。试想如果没有“六四”,工人必定会建立起强大的独立工会,政府怎么敢一声令下,就把他们一下子都抛弃掉呢?
六、屠杀与奇迹
最有讽刺意味的是,“六四”后中共的经济改革,在道义上是最无耻的、最恶劣的,但是在效益上,却可能是最容易见效的、最容易成功的。因为共产国家的经济改革,说到底就是把公有制变成私有制、把计划经济变成市场经济。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极其困难。早在共产国家经济改革之初就有人指出了这种困难,他们说,这好比“把鱼汤重新变成鱼”。
大致上讲,把公产变成私产可以有三种办法:一是还,二是分,三是卖。
还,就是退还,退赔,物归原主。当初的共产既然共错了,现在就该把共别人的产退还给别人。退赔又有两种方式,一是退实产,张三家的工厂就退还给张三或其后人,李四家的土地就退还给李四或其后人;一种是退钱或是发给赔偿券。捷克、匈牙利和东德等国就采取过“还”这种办法。
然而,“还”的办法适用范围是很有限的。毕竟,几十年过去了,人物两非,很多事想还原也还不了原了。再说,共产党掌权后也修建了不少建筑,兴办了不少企业,开辟了不少新田地,这些新建筑新企业新田地都没有旧主人可以归还。所以,共产国家的私有化改革主要还是要采取“分”和“卖”这两种办法。
分,就是平分。挂在全民所有制名下的资产分给全民中的每一个人,挂在集体所有制下的资产分给该集体中的每一个成员。中国农村改革的分田到户就是用的分的办法。虽然农民们没有获得土地的所有权,但毕竟获得了土地的经营权。但问题是,农村可以实行分田到户,工厂呢?一家国营企业也能靠“分”字解决问题吗?不能。一块大田分成十块,田还是田;一部车床分成十块,那就什么都不是了。把工厂平分给职工,必然导致对庞大的、不可分的单位的肢解,等于是糟蹋,是浪费。因此,采用分的办法,更多的是把社会资产按价折股,然后平均分给大家一定的股份。捷克和苏联就采取了“全民分股,一人一份”的办法。
“全民分股,一人一份”是一种很公平的私有化的办法,但是这种办法的缺陷也很多。首先是股权过于分散,不利于改善经营管理。每个人都对企业拥有一份股权但也只有一份股权,结果必然是谁也不会对企业的经营效益有强烈的关心——这和原来的公有制其实相差无几。所谓把国营企业变成私营企业,说到底,就是要把属于大家的企业变成属于少数个人的企业。这就需要一段时间的竞争,在竞争的过程中使股权集中化即产生资本家。在资本家出现之前的青黄不接的阶段,企业的效益未必会增加,还很有可能降低。
另外,“全民分股,一人一份”的办法虽然使得每个人都拥有等值的股权,但并不等于每个人都拥有同等的投资知识与投资机会。因为一般老百姓既没有任何投资的经验,又对各个企业运营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或者知之甚少,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应该如何投资呢?普通民众和“内部人”(某些政府官员以及企业的上层管理人员)彼此之间所拥有的信息是很不对称的。于是到头来,不少民众手中的那一股很快就打了水漂。如果你担心投资失败因而急着把自己的那一股去兑换成现金,那也不一定更保险些,通货膨胀一来,钱就不值钱了。与此同时,在监督不力的情况下,一些“内部人”则利用其信息优势和关系,合法地和非法地迅速地聚敛起巨大的财富。这就会导致民众的不满与反对。捷克的全民分股搞得还好一些,俄国的就搞得很差。
卖,就是把属于全民的资产招标拍卖,然后把卖得的钱用在公共开支(公共服务、社会保障等)上。匈牙利的国营企业改革就大量地采取了卖的办法。
“卖”的办法也有它的问题,因为在改革初期,有钱人少而且有的钱也不够多,大批国营企业没人买得起。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有几种办法。一是等,等民营企业发展壮大了,民间资本雄厚了,国营企业就有人买得起了。然而这就意味着在一段时期之内,大量的国营企业没法卖出去,只能让它们半死不活维持在那里。
也许有人会说,在国营企业卖给私人之前,能否做一些改革,使国营企业本身多一些活力呢?譬如说让企业自负盈亏。可是这种办法在道理上很讲不过去。因为国营企业是属于全民的,让它们自负盈亏等于是把它们变成企业内部员工自己的了。企业与企业之间差别很大。有的企业设备新,产品对路,有的企业设备陈旧,产品也不合乎市场需要。一旦实行自负盈亏,有的企业不必花多少气力就能赢得巨大的利润,上上下下的员工都迅速地富了起来;有的企业拼老命也无法不亏损,员工们连基本生活费都发不出。问题是企业之间的这种差别不是出于企业自己的决策,而是当初政府统一安排配置的;包括员工,也是政府统一分配的,不是自己选择的。那些盈利少和亏损的企业的员工自然会质问政府:“既然当初的一切决定都是你们作出的,现在凭什么让我们来承担恶果呢?”再者,自负盈亏能否提高效益也很可怀疑。因为在这里,企业仍然没有交到真正的个人手里,因此仍然难以为企业的经营提供足够的刺激。
出卖国营企业的另一种办法是,愿意买的人可以向银行借钱来买,借钱时可以拿企业做抵押,保证分期付债。这种办法的困难是,它给政府官员提供了中饱私囊的较多机会。有权者如将国有资产以低价卖给亲友或暗中行贿者,便可大捞一笔。由于资产并无客观准确的价值,别人对他们这样做还很难挑出毛病。另外,如果借钱的人事后还不起,那又怎么办呢?俗话说帐多不愁,欠款的金额越庞大,别人拿他越没办法。
再一种办法就是把国营企业卖给外国人。既然在短期内本国出不了大富豪,买不起国营企业,那就干脆让外国的大富豪来买。匈牙利就把大量的企业卖给了外国人,以至于有人要惊呼:“匈牙利还是匈牙利人的吗?”除开这种批评之外,匈牙利式的“面向外资全卖光”的做法还会造成较大的贫富分化,那也不免引起很多不满。
以上分析说明无疑是相当粗略的,不过那也足以证明把公有制变成私有制是何等的复杂与艰难。不论你采取哪一种办法都会造成一大堆麻烦,因此总会有不少人从不同的角度提出种种责难。人们会采用言论、集会、罢工、结社以及投票等各种手段表达自己的意愿。新生的民主政府面对着这些棘手的问题,很容易要么议而不决,要么决而难行,而且还难免时不时地作大幅度的修改。在私有化改革的初期阶段,很多国家的总理都等不到做满任期就被换掉了。这就有可能使得整个经济形势处于某种摇摆不定和动荡不安,令外资望而却步,裹足不前,那又反过来影响了该国的经济发展。
俄国东欧的经济改革一波三折,步履维艰,应该说是不难理解的。想想也是,正像有人说的那样:“资本主义有穷人和富人,社会主义有穷人和更穷的人。”社会主义要改成资本主义,那就是要在一个大家都是穷人的社会里,尽可能迅速地造就一小批富人;而又要尽可能地让大家都能接受都能认可。这该是何等艰难。
七、中国模式的本质——持枪抢劫
共产国家的经济改革,除了上面提到的还、分、卖三种办法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有,那就是送。早在上世纪80年代,张五常就明确提出他的改革方案:“干脆使某些干部先富起来,给他们明确的产权分配。”不是发愁没有资本家吗?让党委书记们当资本家不就成了吗?一旦党委书记变成了资本家,也就是说,企业变成了书记们的私产,他们自然就会像资本家一样行事,企业的效益自然就上去了,公有制的私有化改革也就大功告成了。
那么,为什么要把国营企业白白送给共产党的干部们呢?张五常回答说:因为“中国的改革,是不能置既得利益的干部于不顾的——不是因为在经济上或道德上他们应被特别照顾,而是因为他们的反对是足以阻碍制度的改进的”。当然了,如果你把企业送给干部,干部保证都会成为改革派。可是,给某些干部明确的产权分配,也就是把本来属于全民的财产送给少数干部,这固然是充分地照顾(岂止是照顾)到了干部们的既得利益,但它无疑是侵犯了广大人民的既得利益。为什么少数干部的既得利益不能侵犯,广大民众的既得利益就可以侵犯呢?
张五常不肯明言的理由当然是,因为广大民众的反对是不足以阻碍制度的改进的。如果民众要反对要抗议呢?合乎逻辑的答案只能是:镇压。所以,张五常提出的办法,说穿了就是抢劫,是在专制强权保护下的抢劫,是持枪抢劫。
当然,中共当局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接受张五常方案,尤其是在“六四”之前,因为它不能不担心引发民众的强烈反抗。“六四”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了“六四”,中共谅视老百姓不敢反抗,即使有少量的、分散的反抗也成不了气候。90年代以来,中共加快了经济改革的步伐,在很大程度上是改头换面地实行了张五常的方案。
简单说来,“中国模式”成功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由于中国是在一党专政的铁腕下推行经济改革,官员们发现他们可以借改革之机大发其财,因此转而对改革大力支持。政府官员巧取豪夺,把公共资产据为己有,一步到位完成私有化;党委书记摇身一变就成了资本家,这样,他们就比过去更加关心企业的效益,热心经济的发展。由于权钱交易,越是权力大的人越是有可能在短期内积累起雄厚的大资本,这就有利于建立大企业或者是把原有的国营大企业私有化,从而有利于整个经济的发展。
由于中国坚持一党专政,政府独断专行,不在乎公众的压力,想改什么就改什么,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政府想涨价就涨价,想裁员就裁员,国营企业想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想送谁就送谁;由于社会上缺少反对与制衡的力量,政府拥有强大的镇压能力,也更有能力贯彻自己的决策。
由于中国坚持一党专政,“把一切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例如禁止独立的工会农会),使社会高度稳定;又由于政府不受挑战,不可替换,对经济活动有很强的控制力,政府的行为就有更强的一贯性和可预知性,这就更容易吸引大量的外国投资,同时还能比较有力地防止国际经济震荡对国内的影响。
由于中国坚持一党专政,不少领域——主要是政治领域——被列为禁区,这就使得更多的人不得不投身于经济领域;再加上精神真空的出现,人们的贪婪与物欲空前解放,这无疑也对经济发展有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之效。至于那些在权贵私有化中其利益受到严重损害的下层民众,由于在现行体制下无法讨还公道,只好回过头来自谋出路,从头干起。中国的劳动力本来就廉价,在持枪抢劫的情况下形同奴工,自然就更廉价。这就构成了中国在全球竞争中的最大优势。
正如秦晖所言:所谓中国模式或中国奇迹,其主要特点“除了低工资、低福利的传统优势外,中国更以‘低人权’的‘优势’人为压低四大要素(人力、土地、资金和非再生资源)价格,以不许讨价还价、限制乃至取消许多交易权利的办法‘降低交易成本’,以拒绝民主、压抑参与、漠视思想、鄙视信仰、蔑视公正、刺激物欲来促使人的能量集中于海市蜃楼式的单纯求富冲动,从而显示出无论自由市场国家还是福利国家都罕见的惊人竞争力,也使得无论采用‘渐进’的还是‘休克疗法’的民主转轨国家都瞠乎其后。”
八、中国模式的最大问题是没有任何合法性
中国模式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它没有任何合法性。我们知道,共产党本来是靠打倒地主资本家起家的,现在它自己却变成了最大的地主最大的资本家。早先,共产党以革命的名义,把平民的私产变成所谓全体人民的公产;现在,它又以改革的名义,把属于全体人民的公产变成了他们自己的私产。先是以革命的名义抢劫,后是以改革的名义分赃。两件相反的坏事居然让一个党在50年的时间里全做了。天下还有比这更无耻更恶劣的吗?
以上所说,至浅至明。徐友渔说得好,观察今日中国,不需要望远镜显微镜,凭肉眼即可,用常识就行。
就以国企改革为例。长沙下岗工人陈洪在他的博客里写道:计划经济是应该改革。改革是免不了要付代价。但是计划经济不是我们工人发明的,是你们共产党发明的。要付代价,该你们共产党付代价,怎么叫我们工人付代价呢?凭什么你们共产党官员们就成了资本家,我们就成了打工仔了呢?--这么浅显的道理有什么难理解难把握的呢?
谈到今日中国的贫富悬殊,我要说的是,中国的贫富悬殊不但在程度上最严重,而且在性质上特别恶劣。因为中国的贫富悬殊不是历史造成的,也不是市场造成的,而是专制权力造成的。在中国,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他们创造的财富被权势者所掠夺;富人之所以富,是因为他们掠夺了别人创造的财富。因此,要解决中国的贫富悬殊问题,决不能只靠改进税收政策,多收富人的税用来补贴穷人;而必须首先把权贵们掠夺的财产归还给人民。
再谈官员的腐败。民间早就流传这样一种说法:“见一个毙一个可能会有冤枉的,隔一个毙一个肯定会有漏网的。”中共领导人口头上也说要反腐败,但实际上他们纵容腐败,因为他们需要腐败。对今日中共而言,腐败是投名状,是普遍的腐败在维持着政权的稳定。中共当局深知,姑且不谈“六四”,不谈“六四”后20多年持续不断的政治迫害,使中共负下多少政治的欠债,单单是积重难返的经济腐败,一旦中国实行自由民主,就可能把相当比例的官员送上经济犯罪的审判台。出于对清算的恐惧,中共对自由民主比以往更害怕更敌视,这反过来构成了抵制政治改革的最大阻力。
九、中国模式是对人类自由与和平的严重威胁
2010年10月8日,挪威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宣布,将本年的诺贝尔和平奖授予中国的异议人士刘晓波。在颁奖公告里,前面一大段是对中国政府在改革方面取得的成就大加肯定,后面则提出中国存在的人权问题,希望中国政府有所改进。他们的逻辑是:既然你们中国政府在经济发展等方面做得这么好,为什么在人权问题上那么坏?为什么不能在人权问题上也有所改进也变好点呢?
他们不知道,中共政府的思考逻辑和他们不一样。中国政府想的是,我们的经济发展正是建立在对人权的压制之上,那我们怎么能放弃对人权的压制呢?如果我们放弃了对人权的压制,我们就是放弃了我们的最大优势,我们的经济也就发展不起来了;岂止是发展不起来,而且还很可能陷入危机,陷入天下大乱。换言之:中国政府想的是:今天我们能搞得这么“好”,就是因为我们“坏”;如果我们不这么“坏”了,那我们也就不会“好”了。
中共领导人清楚地知道,所谓中国奇迹,是建立在“六四”屠杀的基础之上的,是建立在最大的伤天害理、不公不义的基础上的。一方面,他们以中国的经济发展为理由为“六四”屠杀辩护;另一方面,他们顽固地坚持一党专政,坚持压迫。他们担心一旦政治上放松压制,民间要求经济清算的浪潮就势不可挡。中共领导人说,他们希望再有几十年的稳定,他们将把中国建设得更好。他们无非是希望继续这种专制强权下的改革与发展;所谓“建设得更好”,顶多是,一方面通过时间把黑钱漂白,一方面使贫富差距有所缓和,到头来,“中国一定会发展得更为强大”。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以这种罪恶的方式造成的强大国家,只能是一个更加自信因而更加骄横并且更加强大的专制政权,它必定会对人权、民主和正义等价值更加蔑视与敌视,对人类的自由与和平构成更大的威胁。
我们能够改变它,战胜它吗?当然能。但前提是,我们要对它有清醒准确的认知。政治上的很多事,知难行易。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很多人还看不清。
(注释略)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98期 2013年2月8日—2月21日) 《中国人权双周刊》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http://biweekly.hrichina.org/article/4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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