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蜀
如权威人士所称,近年来广州在治安上的投入是前所未有的;但纵然如此,双抢犯罪在广州仍愈演愈烈。此种愈演愈烈,不仅表现于发案率的惊人增长,更表现于犯罪手段的极度残忍。通常所谓抢夺,不过夺人钱财罢了,一般不伤害失主的人身。失主虽失钱财但免遭血光之灾,也算不幸中之万幸。现在不然。现在歹人既谋财,尤害命。因此得名“砍手党”,市民谈之色变。
又岂止广州如此。据统计,深圳某地发生的80%的凶案,均与“砍手党”有关。当地“砍手党”甚至不仅攻击平民,更兼攻击执法者。以致警方每次出去抓捕后,10分钟内一定要撤离现场,以免“砍手党”召集起来报复警员。
如果说古时绿林往往啸聚山野,都市尚能苟安;现代绿林则远离山野,往往啸聚都市了。此种背景下,各地加大打击双抢犯罪的力度,譬如深圳空前规模之“清无”,广州警方之部署打击双抢专项战役,也就不难理解了。
打击犯罪无疑是正当的。但是,仅仅侧重打击,则不过治表而已,远不足以消弭犯罪。动不动就对受害者施以杀手,甚至在受害者根本没有反抗征兆,对抢夺不构成实质性威胁的情况下,仍不惜将受害者置之死地,这种现象如果衍为风气,就不能解释为单纯的经济利益的驱动,而应该同时出于仇恨的驱动。打击只对肉身有效,仇恨却深埋心中,有如魔鬼附体。再怎么强大的国家机器,再怎么严厉的刑罚——无论劳教,还是死刑——对人心中的魔鬼,也只能徒呼奈何吧。
那么出路何在?少年阿星杀人事件或可给我们一些启示。
少年阿星本来是一个“乖孩子”。虽然一直处在“砍手党”同乡的包围中,但他一直洁身自好,一直想靠打工过正常的生活,“一直想要挣扎着跟那些老乡朋友不一样,不去抢劫。”可是最后,他还是因被辞退而怒杀主管,跟他一直不耻于为伍的“砍手党”同乡殊途同归了。投案后,阿星与《南方都市报》记者的一段对话足以震撼人心,值得我们永远记住——
记:阿星,你觉得穷困真的很难让人忍受吗? 阿星:也不是很难。还是挺好的。我觉得难忍的倒不是穷。 记:那是什么? 阿星:只要别人对我好一点就没事。在家里就比较好,每个人都是很好的。 记:因为大家都穷得平等,是吗? 阿星:对。 记:出来就不是?你指的谁会看不起你? 阿星:有的时候是老板,有的时候是城里的人,有的时候是我们那里的人(老乡)。
穷是可以忍受的,但是过度的不公正,对人格的过度轻贱,对尊严的过度漠视,则是阿星之类新生代民工绝难忍受的。这就要求社会文明必须跟得上新生代民工成长的节奏。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把都市看做自己的自留地,而把所谓“暂住人员”视做异类,甚至视做贱民,用种种人为的手段,比如局部地区正在推行的刻意封杀面向底层的服务业,刻意封杀底层的就业渠道等等举措,以此抬高都市的生活成本,让所谓“暂住人员”在都市无从立足,以此迫使所谓“暂住人员”不得不告别都市,以此来维持都市的所谓安全、清静和高贵,这种变相的歧视和隔离,无疑是自私的,狭隘的,不人道的,归根结底是愚昧的,后果只会适得其反。恩格斯早就说过,人类对大自然的每一次征服,都遭到了大自然的无情报复。社会生态跟自然生态其实是一样的,我们日常生活中每一个不得当的细节,每一个白眼,每一声呵斥,往往都要付代价,更不消说我们的公共政策了。伤人即伤己。诚如《无间道》说的那样,“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双抢犯罪是一定意义上的社会沙尘暴,是社会生态长期失衡的结果。当沙尘滚滚而来,强行关门关窗固然可以遮挡一时,但绝无可能遮挡一世。对大自然不可凭借强力动不动搞“征服”;对人,对自己的同胞,尤其不能凭借强力动不动搞“征服”。强力不可能摆平一切,迷信强力,单凭强力是一种愚妄的观念。如果一味坚持强力逻辑:只要不是城里人,就可能是有害的,就必须强行隔离甚至驱逐;这必然派生并强化一个相反的逻辑,即只要是城里人,有钱人,就可能是有罪的,就可以是报复目标。换言之,只要歧视和隔离是集体情绪性的,报复就会是集体情绪性的;只要歧视和隔离是无差别的,报复就会是无差别的。这样做不是治理沙尘暴,恰恰是从源头上助长沙尘暴。如此助长之下,沙尘暴将更加肆虐,都市将更不安全。
即便撇开这层不谈,从最好的结局来说,就算强力成功了,真的把所谓“暂住人员”从我们身边赶走了,赶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这一代“安全”了,“清静”了,“高贵”了。但是我们的下一代怎么办?我们的下一代是在过于“安全”、过于“清静”、过于“高贵”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跟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代彻底隔绝的状态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和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代自小就是差不多两个星系的人,从来不曾交往,将来他们如何沟通?如何相处?这样一来,从我们这一代就已经增长着的仇恨,到了下一代将完全没有消弭机会,而只会更加增长。这对我们的下一代来说,难道不是过于危险吗?就此而言,局部地区正在推行的那些变相的歧视和隔离,难道不是在透支我们民族的未来吗?
强行关门关窗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人是需要鸟语花香的,人是需要清风明月的。否则,始终被漫天尘沙所围困,即便坐拥金山,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而鸟语花香、清风明月不是靠强力能够打造出来的,只能靠人心去打造,只能靠理解、同情和爱去打造。理解、同情和爱就是社会意义上的种草,种花,种树,这才是改善社会生态之有效路径。而理解、同情和爱则基于两个前提,那就是平等和共处。如果一个社会在生活上是分裂的,在精神上也就不可能不分裂;在生活上处于两极,在精神上也就不可能不处于两极。只有平等的权利,共同的生活,才是形成社会共识的基础。平等和共处当然也有代价。人多了,馅饼可能摊薄,我们的生活质量或许暂时有所下降。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本质上只是还债,只是对歧视和隔离所造成的巨大伤害的些微补偿。这种补偿既然可以换得和解,可以换得长期的安宁,并因长期的安宁而换得持续的增长;那么对我们来说,这样做就不仅是道义之所必需,也是符合我们的长期利益的。良知成了生产力,鱼与熊掌兼而得之,那我们何乐不为?
在跟记者对话时,阿星慨叹:“我很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做人好难,好难啊!”那些“砍手党”同乡像一张网,阿星陷在网中无法挣脱。只靠阿星们自身的力量,阿星们是没救了。这就需要我们去帮他们,跟他们同在,跟他们共处,为他们分担,让他们分享,总之是尽可能地善待他们,使他们纵然穷但依旧有快乐,有温馨,有爱,依旧有着健全的心态,因此依旧有未来。这样的话,即便穷也不至于不可忍受,即便穷也不至于焦躁,不至于绝望,不至于铤而走险。而从终极意义上说,帮他们其实是帮我们自己。因为只有同在,只有共处,才有共识,也才有和解,我们的社会才是一个生态平衡的社会。而歧视和隔离则不仅不道德,不仅野蛮;而且有害——犹如双刃剑,伤人复伤己。至于何以出此下策,值得局部地区有关当局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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