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李南央
昨天这里的晚上,我致上海海关的公开信上网仅仅四天,带书的朋友接到海关的电话:“书审查过了,没有问题,你可以来取回去了。”并在电话中叮嘱:取书时一定交还海关给她的收据。
今天——7月9日,收到朋友的电话,书已经在她的手里。
六年前,朱元涛律师被北京海关扣留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的来龙去脉》一书,经由一位姓贾的同志整整审看了11天,方得出一个定性的结论。这次厚厚的三册日记,厚厚的一本家信的审看,只用了不到四天的时间。我不知道上海海关动用了多少人力。
书拿回来了,但是我没有轻松的感觉,因为上海海关并没有就那位执法小姐的错误行为道歉,这种事情以后还可能发生。从扣书到还书,上海海关始终没有向被制约人出示过执法的依据,那张扣书的收据,只是一张“海关代保管物品凭单”,在“待审查”的选项上打了一个“勾号”。我从上海海关此次行为得到的信息是:“书按不能告诉你的内部掌握规定审过了,没有问题,现在还给你。”执法人员、执法机构对于法律、法规的轻慢到了如此程度,这是对国门多么大的辱没!这等于向每一位进入中国国境的人宣布:你已经进入了一个警察国家,从现在起老老实实听呵,别跟我要什么法律依据,我就是法,我就是规矩。
网上反对公开信的人在跟贴中嘲笑我在美国被惯坏了,娇里骄气;扣你的书怎么着,这是中国,国情如此,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我承认自己确实是被美国的制度惯坏了,我习惯了美国海关人员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但是难道社会主义的中国不是一个应该比美国更优越些的国家吗?中国共产党不是说自己代表了三个世界上最先进的什么,应该是一个比美国的共和党、民主党要了不起得多的执政党吗?如此,中国的政府是应该比美国政府更加宠爱自己的子民,更让他们感受到慈母般的呵护和温暖的。不是吗?中国人为什么要自轻自贱,不以为要求自己用血汗供养的政府必须保护人民、爱护人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当执法人员可以随心所欲、不按法理行为成为一种普遍的“国情”,而身为平民,就要伏贴地接受、认可这一国情;对于这么多的网民抱有这样的心态,我不是大惊小怪,而是毛骨悚然!试想一下:执法人员一旦穿上了那身警服、海关服,穿上了那身税收官服,立即个个变成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整治老百姓的恶吏、酷吏,这个社会如何会有和谐?在这样的社会中生活,老百姓心中如何会有和谐的旋律?远的不说,最近发生在上海公安局的杀人案,贵州瓮安县的民众骚乱,不都有公安人员随意出重手打人的前因在先吗?构建和谐社会的基本要素难道不是执法人员首先要遵法、守法,依法执法吗?如果执法的人都没有对国法的起码敬畏,视法律为儿戏,怎么能指望老百姓尊重它呢。一个无序的社会,一个上至共产党总书记,下至小民百姓,人人都受不到法律保护的社会,“构建和谐社会”,难道不仅仅是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吗?
当然,此次海关的态度不是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六年前,朱元涛为了要回那本被北京海关扣留的书,走上了法庭。扣书发生在2002年8月5日的凌晨,北京高等法院的终审判决发生在2003年的9月8日。其中经过了与北京海关的申辩、北京第二中级法院的一审和北京高级法院终审这三个阶段,历时一年零一个月零三天,朱元涛才将那本被扣的书争了回去。这次,李锐的书7月2日被扣,海关7月8日通知取书;一切始于海关、止于海关,历时不到一个星期。这说明海关的肌体内已经有了懂得执法要依法的明白人,已经有人生出了敢于拍板决断的有担待的肩膀。
还有一件事是非常有意思的。被扣书中的那一册《云天孤雁待春还——李锐1975—1979年家信集》,最初是在2005年的10月份与广西师大出版社签订了出书合同的,2006年的3月,此书没有通过宣传部门的政审,出版社被迫取消了合同。也就是说,未通过中宣部那道审查关口的这本书,在海关的“受理科”依据法律条文审查后获得了放行。海关这个执法部门认定:这本书没有“污蔑国家现行政策;诽谤中国共产党和国家领导人;煽动对中华人民共和国进行颠覆破坏、制造民族分裂;鼓吹‘两个中国’或‘台湾独立’”的内容;也没有“其他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治、经济、文化、道德有害”的内容。我想,很快就会有国内的出版社再次与我就此书在大陆的出版签约,且看中宣部如何处理。让我们静观:这两个机构到底谁“大”。这难道不是一件有着十分深远意义的事情吗?
海关最后放行了李锐的书,还显示了一层意义,虽然不大,但也不能小瞧。很显然,李锐的这两册书不在海关登录的禁书单上,但是“李锐”两个字很可能在2007年前的某个什么单上,海关小姐因此把握不定。摆在她面前有两个选择:1、禁书单上既然没有——放行。2、李锐出现在旧名单上,截下他的书,可以表明我觉悟高、警惕性高——扣留。按照“左”是态度、“右”是立场这一颠扑不灭的“潜规则”,这位小姐选择了“宁左勿右”。可是这次她错了,她忽略了奥运会之前已经有了太多的麻烦,她的行为又制造了另一场麻烦,而这正是最高当局现在所最不愿意看到的。在这里,“宁左勿右”这个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在中国肆虐了58年、为很多人所遵循的行为准则,遭到了小小的颠覆。今后,谁欲继续按此模式行为,动手前最好先审时度势地想一想:“左”未见得就获上司欣赏,还是按法规办事更加保险。
在写公开信前,我是征求了美国和国内朋友们的意见的。有意思的是,生活在美国的中国朋友中持保留态度的多,而国内的朋友,不但支持,且态度十分坚定,还告诉我如真的走到打官司的那一步,会有著名的律师为我出庭。在如今物欲横流、全民向“钱”看的中国大环境里,还有静心读那些枯燥史料的读者,还有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和公民的权力,肝胆相照、拔刀相助的朋友,我如何能够怯懦。
毕竟,中国是一个加入了世贸组织,需要服从国际游戏规则,正在努力步入现代化的国家。在她的国土上,已经没有了一个人人必须效忠的统帅,一个一句话能顶上一万句的导师,一个要崇拜到迷信程度的领袖,一个可以自称“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不按航标行船的舵手。我们有了不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去争取民主和自由的可能。也许有人会说,李锐毕竟是个不小的名人,李南央你是这个名人的女儿,还持有美国的绿卡,你当然敢,我们不敢。可是,这次我如果就让海关拿走那一包书,顺从了那个普遍的国情,我不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有,我不是什么也不是吗?
互联网在我的身后瞬息间筑起了一道支撑的铁壁,这不是我的特权,这座铁壁会支撑在每一个与庞大的国家机器抗争的平民的背后,什么工程也阻挡不了它的筑起。国际歌的歌词说得多好:“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如果我们还在抱怨中国没有民主,缺少自由,那就让我们一起负起争取民主和自由的责任。馅饼是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
朱正先生在他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现在我们在讨论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国民性,中国的宪章和未来,谁最有发言权?让我来说,应该是挚爱这片土地、坚守在这片土地上、为这里还存在的消极现象感到痛心,而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使情况逐渐有所改善的人。”这是我看到的朱正先生少有的充满如此感情色彩的文字。为了生存、为了自己和女儿不再为父亲的政治命运所左右,1989年后我选择了离开。但是我在那片土地上作了廿年的“狗崽子”,我与她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情缘,虽然离国十八年了,我仍然无法放弃对那片土地的深爱。我愿意与国内仍然坚持着的朋友们站在一起,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永不言放弃。只要还有人在与那庞然大物的国家机器的违法行径抗争,我们就有希望。当那片土地寂静无声时,中国就死了。
为了国家好,为了人民好,为了构建一个和谐的社会,请所有的执法者效仿这次上海海关的做法,至少向后退一步,给被政府管理的人民留出与你通过法律途径,理性地解决问题的空间。这是构筑和谐社会的最基本保障。
李南央
公元二00八年七月九日晚八点
于旧金山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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