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号牢房里
少年朋友们,当我像你们这样年轻的时候,我被国民党反动政府抓进了监狱里。我的青春是在黑暗而冰冷的监狱中度过的,不要说上学上不成,就是连家里人也不能见面。但我永远记得,在我被国民党特务投进南京宪兵司令部看守所后,发生的那件不平凡的事情,它可以说是我进入监狱所上的第一课。
这个看守所关的全是共产党政治犯,虽然里头有的并不是共产党员,但特务分子把进步的教授和工人抓来,也当作共产党员一样判罪。一走进去,是一条很长的弄堂,两边都是一间一间黑屋子。黑屋子的门包着铁板,没有窗户,只是在门上挖了一个有砚台那么大的小洞,这个洞是递饭碗和菜盆给犯人的。每个铁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有自呜钟那么大的铁锁。宪兵把我领到第十五号门口,看守拿起一个大钥匙开了铁门,让我进去。我一进这个黑牢,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慢慢地,我才辨出里面拥挤着许多人。这个黑牢有两层,头顶上还有阁楼,上面也拥挤着一群人。他们用低低的声音问我,安慰我,鼓励我。整个牢房是安静的,这种安静像坟墓一般的使人汗毛懔懔。只有看守的一双刺马靴在弄堂里踱来踱去,那声音好像地底下复活了的尸首在敲打棺材盖似的。他手里握看那把很大的钥匙,像拿着一根「司的克」一样。
开饭了,小铁盒里漂看三五块萝卜片,吃到嘴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至于饭,里面有砂子,有稗子,还有老鼠屎。
下午五点钟,弄堂门口一阵急促的杂乱的皮鞋声来了。难友告诉我,这是看守长来点名。他每天这样,手里托着犯人的花名册,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把铁门打开。在他的后面站着好几个宪兵,还有一个叫做「司书」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他有一副特别的嘴脸,眼睛和嘴巴似乎牵着一根线,眼睛眨一眨、他的嘴巴也要往左边斜一斜,就像赛璐璐做的儿童玩具一样。
第二天,天不明的时候,弄堂那个铁栅栏门就发出撕裂人心的声昔,接着听到前面一个房间的牢门开开了,拖出一个人去;第二个牢门又开开了,拖出两个人去……。这时侯,整个牢房的人都聚在那个小洞口,听动静。我的心也像停止了跳动,全身像冻住了似的。从那细小的洞口看到一排共产党员被宪兵押解着,反戴着铐子,他们唱着歌,呼喊看:「同志们!永远为着党,」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当他们走过靠铁栅栏处两间有着玻璃窗的牢房,就发出愤怒的吼声:「不要脸,叛徒!总有一天要给你算账的!」「你这走狗也没得好死!」同房间的难友告诉我:那两间牢房是与众不同的,有玻璃窗,有钢丝床,饭菜特别优待。原来是国民党故意养着几个被捕以后投降了的叛徒,想诱惑我们,要我们学他们的样,去做走狗,出卖自己的同志。
第四天,下午五点,看守长照常来点名。每个政治犯在被点名的时侯,都是紧张的,而且都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看守长按次序喊着一个一个犯人的名字。点到我的名字总算没有什么表示,我庆幸自己一时还不会去死,至少明天我还是活在这世界上。可是当他喊到「张明!」张明有气没力地答了一声:「有」那个「司书」的眼睛和嘴就扭了一下,而看守长的眼光也从花名册上移开,从头到脚看了看张明。
张明是个矮个子,扁扁的脸,头发长得盖没了耳朵。他有一双结实的手,脚是赤着的。当「司书」把脸扭歪着看他的时侯,张明的嘴角微笑了一下。我看得出:他是完全明白了,明天天不亮的时侯,我们十五号牢房又将被拖出一位战友去埋葬在雨花台下。但大家都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增加他的不安和难过。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就要去死,这个时间愈长,就愈会折磨这个人的心。可是每个人心里又都压抑不住愤怒和难过。眼看着好好的一个同志在明天拂晓的时候就要被国民党的刽子手秘密地杀害,而且没有方法去援救他,一种急切希望革命快点胜利的期待,一种说不出的焦急的滋味,一种想冲出去的愿望使每个人的心燃烧起来。
张明也长久长久不说话,我替他难过,但我发觉他好像完全不知道明天就要去死,他还是平静而带着微笑,他还是按照他的老习惯用右手的手指甲剔去左手的指甲里的龌龊:他而且忽然想到要给自己穿上袜子,终于我第一个打破了沉寂,问他:「张明同志:你家在哪儿呢?
我这么一问。同房间的难友都围着他坐下,听他的回答。
他想了好久,才说:「我知道,明天我要去死了,这是为了革命。死,在我入党的一天就早作了准备。我检查我自己,没有给共产党员这个称号涂上过一点污点。可惜我给党做的工作太少,但也没有什么办法补救的了。我家里还有一个女人,两个孩子。住在小沙渡路的草绷里,倒泔脚水弄口饭吃」
在暗影中一个难友说:「你把地址告诉我,如果我活看出去,一定把口信带到你家里去。」
张明叹了口气,说:「算了吧,我的家只有在我活着的时侯才能找到它,因为它是贫民窟,是一个用四张席搭起来的草棚,没有门牌号头.你是无法找到的。」
黑暗中又有一个难友在说话,听那口音,好像他已经哭过了,他说:「张明同志,你还想对我们说些什么呢?」话说了一句,鼻子倒抽搐了两下。
张明昂着头看看搁楼,他知道,搁楼上有一位同志这两天的情绪很消沉,有点怕死,大概是那两间玻璃的牢房打动了他的心。张明故意放大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我只是希望每个同志,要永远做顶天立地的共产党员,在敌人面前不要低头,每个人都有一个死,但死要死得干净、光荣,不要像可耻的走狗那样,为了自己多活几天,宁愿出卖同志的生命,我本来是个渺小的人,在外国船上做海员,在海洋里有时也会死亡,但那种死是多么不值得。我现在才感到,明天我的死,党会知道的,工人会知道的,未来的孩子们也不会忘记我……」
他说到这里,不说了。牢房又重新回到死一样的沉寂。迟钝而缓慢的时光在那个小洞口逐渐流走,夜渐渐地降临。忽然,我听见搁楼上有一个人啜泣起来,好像捶着胸的样子。我似乎又听到他说了含糊不清的话语:「你们不要不信任我……我决不出卖……死又有什么……」坐在我身旁的一位难友拉拉我的袖子,用嘴贴近我的耳朵说:「你听,他变得坚定一些了。」但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为什么要哭呢?」
按规矩应该是睡觉的时侯了,我无论如何睡不着,瞪大着两只眼,在昏昏的电灯光下,看着搁楼板上掉下来的臭虫:我看看挤在我旁边的难友也是睡不着。夜似乎过得特别慢,黑暗也特别阴森,那昏昏的灯光赶不走黑暗。数着看守的刺马靴从弄堂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次,两次,三次
……每个人觉得夜很长,但又希望夜越长越好,那可怕的时辰能拖得更晚些,使我可以和张明多亲近一会。我坐起来看看张明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不是睡着了?他身子矮,我一下子就看到他了,他挤在人堆中,弯着膝盖,正在悉悉索索整理什么东西。我想:人都快去死了,还整理什么东西呢?他这样若无其事,而且还有心情整理东西,使我又敬佩,又惊异。
可怕的时辰终于到了,监房的进口处那个铁栅门打开了,那声音就像一个巨人戴着一副最大的铁镣,从地上拖过来的样子。
不到一分钟,我们就听到自己的铁门上的大锁开开了。每个人的心就像要炸裂一般听着铁门拉开的声音。铁门一拉开,我看见一个戴着硬帽子的领子上有三颗黄星的宪兵营长立在门口,脸上一股杀气,他用那喊口令的声音喊:「张明,出来!」
营长后面拥挤看十来个人,其中有看守长,有那个嘴巴和眼睛歪斜着的司书;有几个宪兵挂着匣子枪,有的把枪掏在手里,似乎就要向我们开枪似的。
约摸静寂了两分钟,那营长又第二次喊:「怎么还不出来?释放你出去了!」
张明却把身子靠在墙角落里,叉开两只脚,像站在被激浪摇晃着的轮船的甲板上一般。他笑笑说:「你们不要开我的玩笑了,你们要打死我,就把我打死在这里吧!」
营长暴怒了,气急地下着命令:「这家伙,临死还不老实,把他拖出来!」
一个宪兵就冲了进来,我们所有的犯人都闪避在一边。
那宪兵刚要伸手去拉他,忽然张明跃上一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右手的两个手指已戳进了这个宪兵的眼中。他戮得那么准确,那么猛,那么迅速,使那个宪兵来不及抵抗,两只眼珠就彼张明的像剪刀一样的手指甲挖了出来。那宪兵跌倒在地上,发出痛楚的可怕的叫声。这一切发生在霎那间,把门口的那群宪兵,连营长、看守都吓得魂不附体,拔腿就跑。当他们明白了是怎么一同事,回头一看,张明从宪兵身上夺过来的匣子枪,已对准他们,接连打响两枪。营长和宪兵一窝蜂窜出去了,连那个握着「司的克」那么长的钥匙的看守也吓得跳出了铁栅栏。张明扬起盒子枪,对我们说:「可惜没打着,我有了武器,总要干倒他们几个才够本。」他数数子弹,还有九发。于是就举着枪站到铁门后边去。门上那个洞,刚好做了他的枪眼,铁门刚好做了他的「掩体],他把枪口从这里伸出去,刚好朝着弄堂那个入口的地方。
地上的那个宪兵瞎了眼还在哭叫,打滚,有几个难友就去卡住他,不让他动弹。我也去帮一把,按住他的腿,心里感到一种复仇的快乐。
整个监房又回复到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三五分钟,张明兴奋地把脸转向房间里头,低低地说:「有人来了,是那个看守长。他贴着樯壁想接近我们十五号牢房。让他走近些,我揍死他!」
张明瞄准了,开了一枪。我听到奸好像从梁上掉下一个沉重的麻袋包似的声音,看守长连叫也不叫一声,倒在他每天点名的铁门前了。
足足有半个钟头没有动静,张明一直守在他的铁门上。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我们都替他高兴,在他这位英雄的身上感到一种压倒敌人、消灭敌人的惊人的力量。
张明对我们说:「我用这支枪冲出去,好吗?」
几个难友都不同意,因为估计到这个看守所的周围一定更加增加了防卫力量,冲出去是无望的,不如多消灭几个敌人,压压敌人的气焰。
张明同意了,对我们说:「好,我保证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大约是看守所打了告急的电话到了宪兵司令部,我们听到外面陆陆续续有警备车开到的声音,喇叭声震得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也颤动了。
铁栅门那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洪亮的高嗓子在训斥着:「怎么能让一个犯人在里头造反,你们都是饭桶!
……这口音那么熟悉,我凑到铁门边上一望,原来这是第一次审判我的那个胖子,什么「军法处」的副处长。他摇晃着他的笨重的身体走出铁栅栏口,后面的司书发急地拉着他,不让他再往弄堂口走。「不要拉,我不相信一个犯人这么厉害,」他的身体终于站在张明的匣子枪瞄准着的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张明推上了一颗子弹,又把他打倒了。他像一只猪一样噑叫着,圆肚子趴在地上。司书和两个宪兵急忙把他拉出去,张明又扣了一下扳机,那个扭歪着嘴的司书也就做了替死鬼,再也爬不起来了。
只听见斜对面十八号、十七号的难友喊出了一种兴奋而激动的声音:「打呀,打得好!」「要爱惜子弹,」「给我们报仇!」
铁栅门外打进来几枪,但都打在铁门上。
天渐渐亮起来了。那可怕的时刻,每天天不明把我们拉到雨花台去的时刻,今天被张明的枪声吓退了。门洞那一点点光亮,第一次使我们感到胜利和战斗的欢乐。
张明微笑着向我们扬扬他的左手,伸出三个手指头。意思是告诉我们:已经打死了三个人。这时我才看见他的左手的手指甲也是很长的,原来在牢中住长了,没有什么刀子可以修手指甲,所以他的手指甲养得特别长,正是这个长指甲成了他取得胜利的武器。
又是一阵沉寂,那栅栏门口好久好久不见探出人头来,大约敌人胆子都吓破了。张明倒等得不耐烦起来,一副焦急的样子,像一个水兵在轮船的瞭望孔里窥测海里的兵舰似的。所有牢房的门洞都聚着人在听动静。
我们牢房里有一个难友,想把张明换下来,好让他休息休息,张明说:「让我来,再没有比这样消灭敌人更痛快的事了!」
他还是弯着腰守在铁门的洞口。他又回过头来征求我们的意见:「我想打死那边几个叛徒,他们好像在窗洞里张望呢。」
我们都说:「好,应该狠狠地惩罚他们,让他们知道叛变了党有什么下场!」
张明瞄了又瞄,向前面玻璃窗的牢房接连开了两枪。由于不是正面的射击,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两发子弹只有第一发子弹打死了其中的一个叛徒,据说还是碎玻璃射到他脑袋里去才死的。
张明数一数子弹,只剩下四颗了。他对我们说:「我留下一颗给我自己用,不能让他们活活地处死我。」
「张明同志,一个共产党员决不打死自己,每颗子弹要用在射击敌人上面!」一个难友向他建议。
张明点点头,舔舔他的嘴唇,说:「对!」
这时,敌人从栅栏口开进一辆小型装甲车来,张明这时侯眼睛也红了,发觉自己已经无力抵抗这个庞大的怪物。他灵机一动,立刻把铁门关起来,仍然把枪口伸出洞口。装甲车在我们十五号门口停下了。里面有人在喊:「你们再不把张明交出来,我整个儿把十五号轰平,」这声音连续喊了两遍。张明为了保护我们,他自己又把铁门开开了,把瞎了眼的宪兵搀扶着,走了出去。他手里的枪故意朝着地下,而半个身子却躲在瞎了眼的宪兵身后,那瞎宪兵还以为是他的同事来救他出去咧。
铁甲车上跳下一个宪兵来,说话声音还有点发颤:「你就是张明吗?把枪丢在地下!」
张明立刻把枪举起,朝他开了一枪,那宪兵栽倒了,像喝醉了酒似的。这时,从车上打出了一梭子机关枪,张明在血泊中倒下了,连那个瞎眼宪兵也和张明死在一起。我们十五号铁门上也中了几发子弹。
当敌人把张明倒拖着拉出弄堂时,我从小门洞里看到他的睑上还留着胜利的微笑,他的右手的手指甲上还留着那个宪兵的血迹。这时,牢房里的人都站起来低垂看头,我们都低低地唱起了列宁在被捕时常唱的那支歌:
「亲爱的战士,你英勇地牺牲了。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你英勇地抛弃头颅,英勇,你英勇地抛弃头颅!…… 」
所有牢房里的难友部跟着唱起来了。
张明牺牲的日子是在一九三四年六月十四曰,离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他的英勇搏斗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消失,而且当中国革命胜利越来越大,张明这位英雄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就越来越鲜明,他时时鼓励着我,燃烧着我的心,给我增添新的力量。
唯一使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在出狱以后回到上海,走遍了小沙渡路的茅草棚,也特别注意由四张芦席架起来的滚地龙,始终没有寻到张明的家,也没有见到他的妻子和孩子。但我想到全国解放以后,他们一定能够得到张明以生命换取来的幸福了吧。
原刊于一九五五年六月号《少年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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