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望其人

陈家骅

 

推算起来,和王若望接触迄今四十年了,这是个不短的时日,可是和他初交的印象,还是

那么深刻;几个关键性改变他命运的事件,似乎是那位微雕大师,给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深处

,永不淡忘。

我是先读到他的小说,以后见到其人的,可说从文字之交开始。一九五一年,我在上海的

一个文艺杂志工作,一天,副主编唐弢交下一个中篇小说,我一口气读完了。好极了,情节十

分动人,文字诙谐幽默,突破了当时一扳一眼,一本正经,充满政治调儿「赶任务」的文风,

有一种喜人的新鲜感。

发表以后,朋友告诉我:作者王若望是延安来的,能说会道,极其风趣,做起报告来,几

个钟头不打疙瘩,会场十分活跃,笑声掌声此起彼落,深得工人爱戴!朋友的推崇感染了我,

对王若望产生了敬仰之意,以他的小说来衡量印证,友人这话比较实际,没有溢美之词。

一年后的一个冬日,当一次由巴金、靳以、罗荪、傅雷、方令儒、唐弢、魏金枝、雪苇等

先生参加的短篇小说座谈会上,有人发言时,对删了他的文章很有意见。据他说:删去的是至

关重要的他的续写的伏笔,于是惹恼了他,在会上发了一通。我问旁人:他是谁?

「王若望」!

这使我突地想起,他是在批评我们的刊物。我警觉起来,端详着王若望。个子不高,人倒

结实,精神奇好,皮包奇大,发言时不失风趣幽默。他指责删去了二小段的原委是这样的:

装版时多出了三百来字,校对头头要我解决。主要我不高兴转来转去,很好的一篇文章,

包括一期刊物,弄得七零八碎。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我只好和唐弢先生相商。他要我删去一些

。他知道,当找到他时,其它毫无办法了,只有这样了。我把小说又细细看了一遍,发现其中

二小节和全篇关系不大,前不靠村后不巴店,感到有点突兀、累赘;我告诉了唐弢先生。他对

文章还有印象。征得他的同意,通知了校对主任。这就是删文章的过程。不言可知,那篇文章

是王若望写的。

与会者不瞭解个中情况,无人接腔,冷场使人难堪。我忽地想到,原来是伏笔,怪不得

有些游离,同时感到自已还嫩,考虑不够全面,想不到作者会以这种方法作为伏笔的。出了这

样一个不大不小使作者不高兴的洋相纰漏,很不痛快。我想唐先生会说明一些不得已的苦衷

的吧,只有他瞭解全过程。他恰恰是座谈会的主持人,他没有吱声。倒是巴金先生大约是想

冲破尴尬的冷场吧,说了编辑改稿一字师的感想,缓和了会场沉闷的气氛。由于当时没能澄

清这件事,想有机会时结识结识王,和他说明一下。可是还不及找王若望交换意见,我的处

境开始不妙,就不想多此一举。

事情就这么巧,一九五三年当我转入仍由巴金、唐弢任正副主编的另一个刊物时,王若

望调来共事。不过感到时过境迁,不要无端惹起风波,只好仍然闷在心头。直到三十年后的

一九八八年,我初次来美时,迫不及待地发表了[和王若望相值],谈了厄运临头久违了二十

几年的感慨,把删去文章的来龙去脉,也说了个一清二楚,了了一椿心事。

一九五三年冬,一向一帆风顺的王若望,开始给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似乎犯下了滔天

大罪。当时他曾以上海文艺界赴朝慰问团副团长的名义,到朝鲜去慰问了[志愿军],他深入

前沿,亲眼目睹了战地的实际。当他满载风霜硝烟回到上海,在各个场合流露了美国武器优

越的概况,这和此时此际竭力所宣传的是背道而驰的;王若望岂不在做反面文章,明目张胆

地长他人志气。虽然我没有直接听到王若望的讲话,亲耳听到别人对他的指责,不过从流言

中,己经深深感到有一股不利于王若望的凶恶暗流。但王若望仍然我行我素,置若罔闻,全

不介意。我觉到他的镇定。

才三十出头的王若望,能够担任上海唯一的一个文艺月刊的编委,在文学道上,显然是

极为顺利的。闲谈时常常表现出他的机智和语言才能,不消说,他是很受编辑部同仁欢迎的。

他的兴趣是多方面的,杂文,小说,诗和儿童文学都写,拍摄成电影的《阿福寻宝记》,开

始时各方叫好声不绝,不久,就被批之为大毒草,这是因,因人废文。因为这时候,

王若望已被列入另册,马上要灭顶之灾了。

当时的上海,实际全国也是如比,矛盾纷呈;既有当权者和农、商富有者及知识份子的

斗争;有中共地方派和延安来的矛盾;有野战军和游击队之间的摩擦;有“起义”队伍和中

共正统军间的格格不入;有地下工作者和根据地人士之间的鸿沟。更大的矛盾,在于江北和

南方人之间的权力搏斗。这个南方人、又是延安来的王若望,显然已落入了漩涡,他的命运

之不妙,可想而知。

接着到了所谓鸣放时期,对事物,无疑王若望有他的看法。他是个是非观非常强烈的人,

他能毅然道出朝鲜战场的真实,必然也会说出另一方面的真实。于是他鸣放了。在座谈会上

鸣放,也以杂文形式鸣放。这就引起某一些人对他的意见。但是问题不大,当时大家对鸣放

的认识还是雾中看花,对鸣放发展的看法,还是糊糊涂涂。以后当王若望发表了二三百字的

一小块豆腐干样大小的一点意见,他的问题急转直下,他踏痛了一对握有权力夫妻的尾巴,结

了具体的怨仇,受到了激烈还击。王若望前债未清,又来新账,倒霉开始了。他之最终沉入

苦海,在于抨击了所谓“老工人”的讲话。明眼人自然知道这之中有鬼,爽直的王若望忍不

住了,向老工人的幕后策划者放了一炮。——实际上放和收都是毛泽东的主张,是毛的两手

王若望主张继续鸣放的言论,所得到的只是一顶逐出文艺界的重于泰山压顶的右派帽子。

这里有个插曲,当王若望横枪勒马批评老工人座谈会上讲话不利鸣放时,那个跳梁小丑,新来编辑部的姚文元也写了文章,说双手拥护王若望。可当明枪暗箭齐向王若望袭来时,这小丑,居然

“反戈一击”,大做批判王若望的文章,前后不过三四天的间隔。姚文元这就做了御用的反

右英雄。后来知道,是张春桥把要反击鸣放者的消息,告诉了姚文元,授意姚文元攻击王若

望来虚张声势;大鸣大放之虚假,于此可见。张春桥、姚文元也就此结成死党。这种勾结是

见不得人的,所以下场之可耻不言而喻。

王若望是正直的,真诚的,从大众把他尊之为包龙图包公,可见一斑;就是这样一个王

若望,硬是给投入十八层地狱,闻之心酸。

那一天,上海作家协会的大会我也在场,先是指名王若望等五人检讨,似乎暗示着可以

免予处理,实则这是个给他们宣布戴上右派份子的大会。铁案早己定下。责令他们检查云云,

不过只是种圈套,进一步打击丑化愚弄被害人的手法。王若望自然不知就里,既委屈又激动,

怀着莫大希望,声泪俱下。话声方落,马上宣布给王若望、傅雷、陈子展、许杰、徐中玉戴

上右派帽子。王若望这个有天份的正直汉子,终于给打翻在地,让几个御用文痞狠狠踏上几

脚。我是被他们踏过多次的了。

就在作家、教授王若望等五人被宣布戴上帽子的次日,我被送农场劳动教养去了。开始

我以为这次可以平安渡过。我被上次的肃反整苦了。虽然以后说我是“金人”经得起考验;

可是反右斗争的第一回合,出版社批斗了我的内人,因为她在出版界的鸣放大会上,鸣放了

“一个青年编辑的苦闷”,谈了创作和工作的矛盾,有人抓住“苦闷”两字,结合她前些时发

表的几篇小说,大做文章,被说成是对现实抹黑的大毒草,定为右派言论,随即把她送到农

村劳动做农民去了。不仅搞了几年的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何况我们夫妻中已有一个改造去了,

不会再处理我吧,否则家中的三个孩子怎么办?最小的还在襁褓中,大的才六七岁。我实在

是太天真了。在内人下农村没四五个月,我也被送农场劳动教养去了。有人暗暗造谣,妻子

的大毒草小说是我写的;似乎处理我有了依据,实在是莫须有的,是强加之罪。孩子这就成

了无父母关心和爱护的孤儿。漫漫岁月,他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这都是小人所害的,

时到今天,我的心还在滴血。是非之心也就更加强烈。

当时傅雷在致力翻译巴尔扎克的小说,无暇关心政治,也不感兴趣,每次政治学习,只见

他墙壁角一靠。鸣放阶段他一仍其旧,找个偏僻的地方静坐着,只带耳朵,不带嘴巴,双目半

闭,一言不发,但也被打成极右派!当时有人问:傅雷没发过言,没放过毒,是什么右派?

回答很干脆:他是不发言的右派!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所以造成几千寓人的死亡,身系冤狱

的人更多了。在中共内讧的文革中,仍然揪住傅雷不放,他夫妻俩只有一条路可走,毅然开

启了煤气,和投了河的老舍先生、跳了楼的以群先生到地下作伴去了。

二十几年后,胡耀邦大刀阔斧地给受屈和屈死的人士舒了口气,还了王若望一个清白,我

也受惠重返上海,但巳家破人亡!不几年,大陆在反对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时,文痞的矛头

又一次对着王若望,他再次被逐出复出后的编辑部。

一次,我到资料室去,被撤了职的王若望仍然受到同仁的欢迎,他正忙着在给他们题字。

作为临别赠言吧!一见到我,他说:我也给你写一张,留留念。他立即大笔挥挥,在对开的

宣纸上写下了:

平生不苟合,

何必效狂人;

临江怀谪客,

无官一身轻。

下面具了自由居士王若望,还盖了鲜红的印章。右上角也盖了触目的朱印,赫然是“横

竖横”三字。他不仅正直,勇敢和坚定也于此可见!

王若望有丰富的艺术修养和才华,有上层到底层及几次牢狱之灾的多方面的生活,又瞭

解中共的某些政策,加之嬉怒笑骂皆成文章,他的作品有巨大的吸引力,当你一接触它,就

会产生一种非一口气看完不可的热望和冲动。他是应该回到创作上去的;但处于小人包围的这

种环境和情绪,又触及了天大的,犯了所谓自由化的这一景况,谁允许他写?即使写了,到哪

里去发表?在那种心境,又能写出什么!

现在王若望夫妇到了美国,作为一个老同事,一个文学工作者,一个编辑或者读者吧,我

热望他赶紧把自传的第二部份完工后,向长篇进军!他锐利的目光,为大家的正直的人生观,

他的生花妙笔,会让更多人瞭解几十年来的雾中之花、所见到的只是经过化妆后的不真实的

世界,藉以填补文学史的不足。有些工作他人完全可以胜任,大笔挥挥非他莫属。我认为这

一点特别重要,借此寄语王先生!

《世界周刊》  1992/11/29  (编集子时笔者稍有訂正-2005-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