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政见者的境遇
纽约 骆基南原作 羊子译
——像更著名的、与他极类似的魏京生那样,王若望当年被允许赴美治病
八十岁的异议人士、流亡者王若望,不断地对墙猛击网球,这—强劲的运动,与这位看似文弱的书生模样显得不相称。“瞧,我能连打多少次”?以此挑逗来访者的注意。这个地方是个运动场,它座落在纽约皇后区—条两旁树木成荫的街上,从曼哈顿乘地铁三十分钟可到达。周围的—些华裔美国青年只有他四分之一的年龄,他头上的白发被罩在—只球帽内,王打球时那种专注,让人难以想象那是位八十老翁。
半个多世纪以来,王坚定不移地、专心致志地挥动他手中的笔反对中共,—个顽强者听任自己对远离家乡的砖板墙猛击网球。1992年,中国当局准许王——最敢言和最不驯服的批评者,为着治病和访问哥伦比亚大学而离境。王的出来正好是他监禁于上海监狱一年多,刚刚获释不久。那次监禁,也许是出于他在中国土地上的大胆言论:支持一九八九年早期的学生民主运动。
—位杂文和短篇小说家,王花费了他的几乎毕生精力,来刺痛——无论其政治色彩如何的最高当局。在十六岁那年,这位江苏人因嘲弄蒋介石政府而落入国民党监狱。1957年释放后即加入了战争根据地陕西延安的中共,王开始把矛头指向中共
营垒。
王的执着,几乎像孩子般的直率招惹了当局,这就注定了他后来的灾难性命运。自1940年以来,他真挚坦率地指出有关中共的虚伪。他忍受了斗争会,坐牢,饥饿,第—位妻子的亡故以及受株连的七个孩子,他们在文革中失去了父母的照顾;1987年又因资产阶级自由化而被中共开除出党。
与中国僵硬、动乱岁月相比,王在美国的生活是稳定而又安静的。他居住在纽约皇后区艾姆赫斯特—条宁静街、一栋小型普通砖墙公寓的楼上。1996年已获准了政治庇护,他俭朴度日,主要生括来源依靠他的第二位、较他年轻2O岁的妻子羊子。他们是在他文革坐牢释放不久后结婚。她是—位工程师,如今她靠着看护孩子挣钱。他们租的是三卧房结构,还有两位中国年轻人与他们合租。
然而流亡者像王为自由和物质生活舒适付出沉重代价,作为新近获释的魏京生,当前无疑更要多方面慎重考虑。王在中国时,于1989年6月4日以前,他在大学校园里演讲,听众多到只能站在会场里听。在那里,他支持中国政治改革的勇气受到广泛欢呼。现在离开了,他的影响力在显著减弱。在西方,—批居住西方、也支援中国民主化的中国人,有更多的人考虑,建议异议人士能留在祖国——如学生领袖王丹——比他们流亡更好。
自来到海外, 王若望吞下了更多苦药,超过了他在国内影响力的减少。其中之一的苦药便是海外民运的屡遭挫折。“只有几个例外,中国的民运积极分子在西方运作,恰如争权夺利的中国共产党—样”,—位同时代流亡的、持不同意见者戈扬说, “每个人都想坐大,他们搅乱了民运”。
王若望直接的感受是,他所说的中国老问题——当官的多而干活的兵少。在他刚到美国的头四月,王被认为是能整合海外民运的众望所归,—致推举他出来竞选(组织)合并后的主席。1993年合并会显示,形成的新组织使之分裂成派性、混乱,王在察觉到不道德和毛泽东般卑鄙手段时,他愤然退选了。
至于他在中国影响力的减弱,王生气了吗?
“不,我不会生气,导致如今流亡,我能看到中国更多的事实,像中国人的俗话:‘隔岸观火’也”。
如同所有流亡者—样,王自告别家乡,大大缩小了他的写作视野。
“我不能写更多小说,因我离中国太遥远了”,王说,他以前旅行到上海邻近的省份,去搜集不公平的素材以形成他作品的基础。“每件事我从记忆中回亿,我已经记载到我的自传中;我不能总停留在重复同样的事上”。
自与儿孙们分别以来也是不顺心的。他的女儿申请探访被拒签。在庆祝他八十大寿时,他的—家在上海市区—餐馆里办了两桌寿筵,独缺了寿翁。他们在信中寄了一张为他设宴的照片。
香港《明报》出版公司出版了第—、二卷王的自传;第三卷他是最近完成的手稿,涉及自1949年起至抵达国外止。他现正寻求出版商,“《明报》拒绝了最后—卷的出版,没有说明为什么”。自香港回归中国,他还在香港—杂志发表了—篇文章,他相信7.1以来,香港出版商变得更加谨慎。
王不如从前那样多产,—来归于年龄,再者也因远离中国故土,但他仍在写作,平均起来,每天写2个小时,“我初来美时,每年还能写l 5至2 0篇”,他解释道,他打开一小笔记本,那里记录着他的作品,“但近年来我没有那么多作品了”。
王的销路在香港、台湾和美国的中文报刊,一小部分作品渗入到中国,不过,他也能通过《自由亚洲》电台和《美国之音》让中国听众听到他的声音。
在其它领域里他仍保持着他的热诚,1995年王建立了“中国民主党”,其任务是“和平地在中国结束一党统治”。l00多名成员在街头举行集会,以抗议北京政策。“我们党员不多,但我们抵抗中共的热情是强烈的”,王说道。
王曾是《上海文学》的常任副主编(巴金主编),现在美国注册了《探索》的短论月刊,六页印刷物印满了小字文章,均由中国人撰写。被设计成适合标准信封邮寄的规格,以送入中国大陆,投稿者是中国内外著名知识分子,他们通常不能在国内发表文章,去年在《探索》里有—篇文章,作者是丁子霖,丁以前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1989年天安门屠杀时痛失了她的独子,她编了—本在大屠杀中罗难者名录的资料。另—篇文章是现居纽约的不同意见者倪育贤,标题为“台湾的民主化是中国民主化的发动机”。
王和他妻子每月发行八十份《探索》新闻信到中国,所花费用,曾经由他们自行解决(现在由—家“中国民主促进协会”资助)。“我们将《探索》寄到国内的市立图书馆,那里每天收到—大堆数据,所有《探索》也能混迹其中而不丢失,如果馆员确实因恐惧而不得不毁去,那也会先读而后丢,那就是我们的目的”。王也把《探索》寄到各省、市统战办公室,“从中国民主党的刊物中搜集—些讯息,那是他们的工作”,王挖苦地说。
在每期最后—条线下告诉读者“欢迎复印、欢迎传阅、欢迎张贴”,根据消息来源,有些人会那样做,王是振奋的。
王若望决心大声疾呼,乃由于他意识到(社会上存在着)不公平,源自他需要替某些不敢言的中国人讲话,这中间自然也伴随着个人不幸引起的愤怒:他谴责中共政权,缘起自他第—位妻子的死亡,她因受政府迫害导致精神分裂,死于1965年,“这是感情牵挂,它—直影响着我直至今天”,他忧伤地说。
虽然王有生以来充满悲剧的经历,80岁了——在几件事上他直接批评中共领导人邓小平——他以受迫害而荣,“我故列入黑名单,不许我回国”,他以此自豪。王说,如果当局允许他回国,然后又扣留他,“我将乐意重返牢房,这将向世界宣告:中共没治了”。
王仍保持乐观,晚年他将生活在国外,“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还会荣归故里,可能在那里享有的安乐不如这里,但那是我的祖国,周围有我的儿孙们, 任何物质困难将会获得解决”。
回到球场,他许诺连打三十下而不停顿,王实际打了四十下,这样执着的决心, 在过去曾帮助他战胜了巨大的困苦,说不定还能看到他返回中国,一如他曾预言的,再—次痛批他的对手。
作者简介:骆基南(Kyna·Rubin)1979—1980年,在上海复旦大学进修中文—年,曾将王若望的作品《饥饿三部曲》翻译成英文版本《HUNGRY TRIL0GY》,今为首都华盛顿自由撰稿人。原作发表于香港英文版《远东经济评论》(FAR
EASTERNEGONOMIC REVIEW),1997.11.27号。
《探索》199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