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望采访录          

 

记:王若望先生,您能到达海外,对民运力量是一巨大鼓舞,一出来就态度明确地在各种场合严厉批评中共政府,这在海外并不多见。我们想先听听您的坐牢经历。您六四后是怎样被捕的?

王:我在一九八九年七月二十号左右被监视居住,至九月八号被送交监狱,关了一年零三个月左右。监视居住期间门口二十四小时有岗哨,三班倒,除了提审外是不让我出门的。除了自己子女外别人也不能来看我。来了人就挡驾,并要留下名字等。但站岗的不进门,我可以同别人打电话。小房间的自由还是有的。

记:那么买菜等事怎么办呢?

王:买菜就是我妻子或者保姆去,进出也不检查。

记:监视居住有没有宣布罪名?

王:给我看的那张纸上写的是“动乱嫌疑”。

记:那段时间他们主要问些什么呢?

王:主要是问我在八九民运期间的活动,哪里参加了游行,哪里发表了讲演等等,还有我给邓小平写的一封信,当时这封信贴出去三天就让香港报纸转载了……

记:对这封信的内容是奉劝邓小平不得动武的,我们当时都看到了,影响很大。

王:他们就这样问事情的细节,暂不问是非,讲是非他们讲不过我。

记:您在六四以前已经坐过两次牢了,这一次监视居住您是否预感到又要坐牢了?

王:正因为我预感到又要坐牢了,所以我还逃出去了。六月五日晚上我就离开了上海,到浙江一个农村去避风头,我知道他们要来抓我了,这点我估计对了。但是以后就估计错了,公安部门一直通过我单位对我太太讲:“叫老王回来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回来学习学习,检查一下就行了。”我也以为真的没事了,就在七月回来了,一回来就被监视居住。

记:那么被捕时的情况呢?

王:被捕时的场面很有气派,来了许多人,光是拍照像拍录像的就有四五个人,拍我带手铐走向囚车的镜头,上了车反而把手铐给摘了。

记:当时您是怎么想的,估计要坐多久?

王:当时我想,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如果死在监狱里,反而是他们成全我了。

记:对了,您这个意思也已经写在您给邓小平的信里了,您的骨气很令人敬佩。

王:抓我时的名堂叫“拘留审查”,一直“审查”了十五个月,早就违反了他们自己订的法律。

记:您是关在哪里?一起关的是什么人?

王:我被关在哈密路,一起关的人都有些来头,大部分是厂长,经理等经济犯,条件并不太差。

王:关在那里的时候,您主要干些什么呢?

王:一个是提审,一个是看书。我提审的时间很长,因为我常常不回答问题,屏(沪语:对峙)在那里,还有是提审时允许吸烟,我就定定心心在那里吸烟。这样每次提审都要很长时间。看书是看《资治通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因为《资治通鉴》的字比较大,里面光线差,字小了看不清。还有一件事是看报,那段时间报上尽是袁木等左派的混帐话,我就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批

:您和同房间里的人的关系怎么样?

:同房间的人都有监视我的任务,我有什么他们都要汇报,但是我跟他们表面上还是相处很好,因为我晓得他们不少人也是受冤枉的。但是我也吃过他们的亏:把帮我忙的一个看守给暴露了。

看守所的看守人员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要查三代的,警校毕业的。但是有个年轻人对我很不错,比如让我们房间长时间看电视等等。有一次理发,我先理完了回房,同房间的人还在外面,那年轻看守就走进来问我:“你想家了吗?”我说:“想啊,又不让我通信。”他就表示愿意为我跑一趟带个信,我就写了一张条子:“我很好,请放心。请送点香烟来。”

 

王若望夫人羊子:我当时接到条子很感动。后来我让我一个朋友帮我买到内部好烟,想不到正因为这样才出了事。

王:我拿到香烟后,按照监狱里的习惯,也给一点给同房间的人,结果他们发现这烟跟平常烟不同,就去报告了训导,结果我被抄监。几天后那个看守就被撤职,带了十几天手铐,饭碗也砸了。我出来后才知道,心里负担很重。那个人对我最大的贡献就是给我通消息,外面有什么事都及时告诉我,比如香港出了我的书啦,旧金山开了作家会议啦,都是他从羊子那里知道了又告诉我的。这些口头传话不留证据,没关系,但是在香烟上豁了边(沪语:露馅),失去了工作。

 

记:那他现在的情况呢?

王:我出来后先给他八百块过个年,然后帮助他找工作。他是看守,没有一技之长,工作难找。后来让他去学驾驶。上海学驾驶很贵,要三千七百五十元人民币的学费,还要差不多同样数量的请客送礼的铺路费,等于跟警察局买张执照,被他们敲竹杠。好在人家也对他很同情,只要了学费,送礼不要了。

 

记:除了这一次坐牢以外,王老师为民运作贡献的日子也很早了,请问在一九八六年底,一九八七年初的学潮中,您作了什么,以致和刘宾雁,方励之一起被中共开除出党。

王:那次学潮数上海规模最大,我那时精力比现在旺盛,经常长时间跟着学生队伍后面看,那时学生还比较幼稚,比如有工人,教师等人要一起参加游行时,学生还不欢迎,反而还要赶人家走。当时市政府对学生说,你们是纯洁的,但是让社会上的人参加进来性质就变了。所以学生也不让人家参加。我觉得很遗憾。

    我觉得学潮是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应予报导。官方报纸不写,我来写。当时我白天看学潮,晚上又跟几个朋友一起凑情况,写了报导。写完后托人带到香港,登在《镜报》上表达了我对学潮的态度。

    但是我被邓小平点名批判还有其它事情,我在《镜报》两次发表文章批评中共,其中最使邓小平恼火的是,我说:“搞第三梯队仍然是家天下的继续。”其实胡耀邦是不赞成搞第三梯队的,但是邓小平一定要搞,所以对我很恼火。第二篇文章是与邓小平的商榷,题目是“对两极分化之我见”,登在一九八六年底的《深圳工人报》上,那一次是公开向邓小平挑战,所以他说我“猖狂得很”,《深圳工人报》也立即被封闭。

另外我还到复旦,同济,华东师大,松江县等处作报告,讲“补课论”,就是说中国没有经历资本主义阶段,所以要补上这一课。我被开除党籍后,国内大报小报批我就是批这个“补课论”。作为我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的罪状。

 

记:您被开除党籍后,香港出过一本书。

王:对,是“百姓出版社”的《天地有正气》。我被开除党籍后三个月,又动笔写了一系列文章,包括“横比论”,胡乔木不是要纵比,不许横比吗?我就批他。此外还写了反对所谓逆反心理说法的“中国人的心防”,批判公有制的和谈选举制的文章等等,一共写了三万字。后来给一个香港记者看了,他热血沸腾,要拿去香港发表,还要发表对我的专访。发在香港的《百姓》杂志,主编问我能不能以真名发表,我说可以。于是《百姓》出了王若望专栏,轰动了香港,一批知识分子起来说要“保护王若望”。

:那么,“资产阶级自由化老祖宗”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呢?

:也是在那个时候,新华社公布我的“反动言论”,也就是我在华东师大的讲演。我在讲演中说:“有人(实际上就是邓小平)嘲笑我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老祖宗,这个名字不错嘛,中国就是需要自由嘛!新华社就给我传播开来了。

 

:一九八四年的作协四大期间,邓小平就说您“很猖狂”,您是怎么“猖狂”的呢?

:那时我也有点与众不同:当时中共中央的胡耀邦,万里,胡启立都在,还有王蒙,张光年等起开了一个内部会议,实际上是鼓励自由化的,一个是主张选举作协领导时,党不提候选人;一个是提倡创作自由。虽然这些意见后来给邓小平否决,但是已经在大会上传开了。刘宾雁就是因为党不提候选人所以他才当上作协副主席的。胡耀邦为了保护自己,通知内部会议不要传达。我们单位传达的人是,她传达时把许多内容都“贪污”了。于是我就另外开地方,我来传达。因此我红的不得了,到处都要我去传达,我也大大地借题发挥。我在上海社科院传达的时候入场券要五块钱。那时五块钱还挺值钱的。结果人满为患,空军,海军学校的党支部书记以及第百货公司的书记都来听。结果的传达没有人去听了。

那时共产党也不敢公开说我不对,因为我传达的是胡耀邦的话,胡耀邦也在暗中保护我。于是松江,常熟都去了,一直传达到农村。后来我被开除党籍后,要听我讲话录音的人更多了。我的保姆是松江人,她探亲回来说:“啊哟,王先生,乡下干部靠你的讲话发财,他们晚上把你的讲话录音在黑屋子里放,不开灯,听的人很多,进门要收一块钱!”

 

记:真有意思!那么在西单民主墙期间您有参与吗?

王:当时我还是党支部负责人,只过问过一件事:我单位的温定凯,是温元凯的弟弟,他当时积极投入了上海人民广场的民主刊物活动。公安局要我们惩办他,被我拒绝了,我在党支部会上发言支持他,说不要再整人。后来风声紧了,公安局来说,温定凯是民刊的一个主要角色,不处理摆不平。于是他被开除党籍,我对此投了弃权票。

 

记:王老师,您对目前海外民运的状况有什么评价?

王:有种说法说是海外民运现在处于低潮,我认为这个讲法不完全对。所谓“低潮”是相对六四前后而言的。六四前后有过一段轰轰烈烈,蓬蓬勃勃的日子,其中也夹着一些美丽的梦想。这样的梦幻季节当然一定会过去,不会永远是高峰。过了这个周期,又会慢慢上升,这是符合发展逻辑的嘛。

这里还有个筛选过程,有些人还在埋头苦干;还有些人为生活所迫去干些别的,也可以理解;还有些人要去学习,这也是好事。今天我看到报上一篇文章,指责某些人想回去做官。其实想去做官也不一定坏。希望将来能在政治舞台上做一个角色,这个想法不能说它坏。个人的目的也可以和民主政治的目的相统一。你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是大公无私,毫不利已。太理想化就会吓退人,成了小圈子。

 

记:我想问问羊子老师,在王若望先生入狱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关心你们?

羊子:我单位里,下层干部和群众还是挺关心我的,挺有人情味的。例如下班骑车让我骑里边,上海交通拥挤,他们怕我想着王先生,思想不集中出事故。我在厂里不主动和人家打招呼,怕使人家为难。但是那段时间主动和我打招呼的人特别多,包括一些过去不太熟悉的人。人家都知道我们并不是坏人。人们的一个眼神,一个招呼都表现了对我们的理解,这理解使我很感谢,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我觉得我并不孤立,这个感觉同四人帮时期不同。

    高一点的官就不大敢理我们,还要向上级报告我们的动向,以表示立场坚定。王先生被抓进去的时候,我也被传讯了一天。我的小姐妹(沪语:要好的女友)也被抄了两次家,因为她也经常帮王先生做点秘书性质的工作,被人告了密。

王:她俩同在一个厂里当高级工程师,厂党委书记为了把她俩分开,要把羊子的小姐妹下放到车间去。羊子通过厂长去向党委书记劝说无效,就自己提早两年退休了。

 

记:今天就谈到这里,谢谢你们接受我们的采访。

                                    《中国之春》1992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