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种

 

    沪宁线的无锡城到了,秦家纯一家四口下了车。这是秦家纯陪同他的妻子回娘家过春节。整整有六年了,他们没有回南方同家人团聚。跟他们一同下车的,有一群不相识的红卫兵,他们是北上串联后回到上海去,但他们却在中途下了车,因为其中姓武的首先发现了这个罕见的人身上包含着一个伟大的秘密,“红纵”的头头小邱又证明了武的这一发现千真万确。他觉着为这—伟大的发现,整个“红纵”抛头颅洒热血都值得,于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陪同秦家纯家一同下车。“红纵”原是红色纵队的简称。

    秦家四口被几十名红卫兵簇拥着走下车厢,秦家纯右肩上挂着很土气的褡裢袋,左手还提着大包小包;他妻子一手拉一个孩子,生怕人多把他们挤散了。

    姓邱的跟着秦下了车,还没出站,他看到伟大领袖的后代,怎么一下子变了形,变得跟想象里的伟大人物很遥远、很陌生。他连忙摘下近视镜,擦了镜片,这时他才看出来了,原来他肩上背了个土气的褡琏袋,两只手又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正是这些附件损坏了理想中的伟大形象。因为青年人从纪录影片、大幅油画像、每家每户墙上挂的宝像里,从来是昂首阔步,空着两只手,只有一幅他年轻时代站在云雾里的图画,手里拿着一把没撑开的伞,可不是拿的大包小包呀!

    他终于自告奋勇地替他背东西,并且说:“你去管小姑娘,这东西我跟你拿。”

    秦家纯不肯,小邱拍一下语录袋,让他看语录袋上绣的“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说:“主席是我们红卫兵的司令,我就要照他的最高指示办。你给我吧!”

    “那就谢谢你了。”秦家纯以为江南地界学雷锋的人小少,他只得同意了。

    小邱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物,这时他发现秦家纯披着一件草绿色的军大衣,身坯高大、虎背熊腰、气宇轩昂,迈出的步子稳重而有力,脸盘和五官太像那个伟大人物了。

    下车来的所有旅客,很快被告知跟他们一起出站的有一位是伟大人物的后裔,整个火车站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沸腾起来了,许多人都挤挤撞撞的往秦家纯这边走来,把秦家四口人围在中心,堵塞了他们的去路。车站里的“万岁”声浪高过一浪,旅客们甚至忘了回家,他们决不放过一饱眼福的机会。

    从人群里爆发出的声音:

    “像!”

    “像得要命!”

    “大人物,快看,快看!”

    “是谁?”

    “这么像,你还看不出呀!”

    秦家纯的妻子林多妹听到已经疏远了的乡音,有一种甜甜的亲切感,但从这些吐字含糊的乡音里,她并不去思考那是什么意思,她只觉着无论男人女人都挤到她这儿来,他们的眼睛一齐射向她的丈夫,这一情景使她惊呆了。

    秦家纯对聚集在他身上的那么多眼光并不在意,他听着下火车的旅客忽然震耳欲聋地高喊“毛主席万岁!”他还以为这是文化大革命新立的规矩和仪式呢,为了表明自己是革命群众的一员,他也跟大伙儿一起振臂呼口号。没想到他这个扬手挥臂的动作,马上让人们联想到天安门城楼上那双举世崇敬和熟悉的肥大的手!周围的人群掀起了新的狂热,“万岁”的声音更响了,以致“像得很!”“就是他!”这些评议的声音淹没在口号声中,秦家纯根本听不清。

    “红纵”的小将们看着秦家四人被包围在人群里,一步也走不出去,如今正是需要小将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为这位刚刚被发现的伟大人物的后裔效忠的时候,他们凭着红袖章开始从人群里开辟出一条狭小的通道,并守卫在两侧,让秦家纯一家和三个红纵头头通过。

 

 

    秦家纯原是复员军人,在兵舰上服役六年,即转业到安徽T城的一个矿务局任人事科的干部,因他是共产党员,才可以进入人事科,这是一个机密的又有权威的职业,他在这里建立了小家庭,秦是上海大场镇的人,妻子林多妹是江苏无锡人,林是针织厂的女工,她所在的针织厂在上海实行公私合营,内迁到安徽的。他们的结合很简单,经介绍人牵线,头一次见面就合意了,多妹看他长得魁梧精干,又是南方人,再加之男的在人事科工作,政治上就保了险,所以相就中。他们结婚的时候,新郎陪同新娘去过无锡一趟,以后就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六七年间一直没回过娘家,今年恰逢文化大革命,小学也卷了进去,老师挨斗,校舍的玻璃窗全打飞了,学校停课,秦家纯提议何妨到江南老家去过年,丈夫的意思回上海大场老家看望老母亲,多妹则建议过年到无锡娘家,家中父母健在,还有哥嫂,过年也热闹些,后来妥协的方案,先到无锡过年,过了正月十五再去大场拜见老母,虽有先后主次之分,不过双方的孝心都照顾到了。应该说:秦家纯有一个平凡的幸福的小家庭。

   多妹的阿哥名宝荣,本来是一家面粉厂的过磅员,时来运转,文化大革命他参加造反,当了个小头头,军宣队进厂,把他提升为后勤组长,大小是个官儿。大年初二前三天,他回家很晚,走到自己的家门口,看见有两个解放军拉下左耳朵帽,离大门三四步远踱慢步,他急急赶回家,到了门槛边,被解放军同志阻拦,并且讯问:“你是哪儿的?”宝荣一怔,摸不透解放军的来意,以为家里出了劫案了,他回说:“这是我自己的家。”解放军同志问了一句:“你是他家里什么人?”“我是一家之主,大寨面粉厂的后勤组长。”另一名解放军说:“没个错,让他进屋吧。”宝荣的绷得紧紧的心弦松了一口气,反问一句:“究竟为的啥呀,快大年三十还请同志来把门。”

    “你家来了个大人物,怕闲杂人到此干扰他,我们负责警卫来的。”

    荣回到家中,看妹妹、妹夫一家,他还是犯疑:莫非妹夫成了大人物?他对秦家纯说:“我刚才在门外,遇见两个解放军在门口站岗,说是保卫这儿的大人物来的。难道就是指的你呀?”

    妹夫冷冷地说:“我是十足的逍遥派,怎么会成了大人物呢?”一面说,一面走近门边,在隙缝里望外边的动静,果然看见披着军大衣的解放军在门外巡逻,他这一瞧,引来了嫂子和多妹也把脸蛋贴近大门朝外看个究竟,接着,老爷子也凑上来往外张望。

    多妹的猜测:反正凶多吉少,一定娘家出了什么事,她不相信刚下火车的家纯会惊动了当地的驻军;她爸爸神色不安地说:“恐怕天明就要进来抄家。”

    宝荣推翻了老爷子的推测,说:“头一阵抄家,我们家都没挨着,军宣队进厂,我又是后勤组长,不会。按说,造反派抄家一阵风,白天黑夜照样干,没听说等天亮再动手的事。我刚才进门,他们对我很客气的,确实讲了屋里有大人物的话。”老实说,他也看不出妹夫会是个需要派兵警卫的大人物。

    只有嫂子的推测与众不同,她相信解放军的站岗放哨是有来头的,她说:“这年头共产党换班就像走马灯那么勤快,谁能想到我们家拖鼻涕的司磅员一下子当上了后勤组长呢?说不定今天来的贵客真是个大人物。”

    家纯不知道后勤组长是个什么官儿,据他在部队上的知识,管后勤的不过是供应给养的差使,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秦问起后勤组干啥工作,嫂子抢着回话道:“现在一切都颠倒了,后勤组长就是抓生产的厂长,原来的厂长,市长都不许叫,连党中央最高领导也叫做文革领导小组。”

    多妹对丈夫带有几分轻蔑的语气说:“阿哥混得不错嘛。他说你是什么大人物,我看,不是那块料。”

    家庭会议开到深更半夜,谁也没有勇气打开大门问个明白。除掉两个小孩,全家都在狐疑中。

    第二天一大早,宝荣家涌来一大帮人,为首的是无锡革委会主任,率领各路造反派的头头、政宣组长、《造反报》的总编、摄影记者等等,他们是被上海的造反派红纵的二个头头煽动来的,他们的到来,一是来庆贺无锡市出现了震动全国的特大喜讯,二是来认明真身,验证红纵三头头的伟大发现是否属实。

    在前面开路的便是火车上跟秦家纯一起下车的三个造反派头头,他们跑在前头就是想抢个头功。

    这一帮人的到来,吓得屋里大大小小乱作一团,幸而秦家纯认出其中有一同下火车的红卫兵头头,其中姓邱的把他拉在堂屋的中心,让大家参观,把秦家纯介绍给大家,说:“这一位就是伟大领袖的接班人了。”

    军代表首先与秦家纯热烈地握于,他的握手是个带头性质,军代表是权威中的权威,后边的人就得紧跟,群众运动的行为规范就是如此,尽管其中有几个人心存疑惑,他也能找到解释:父子两代人总有某些差异吧,也就伸手与未来的接班人虔诚地握手了。

    革委会主任金阿毛询问了秦的身世和家庭情况,当他讲起自己是海军转业干部,军代表插话道:

    “好,好!还是我们部队的子弟兵。”

金阿毛过份着急地向秦家纯建议道:

“你应该换上你爸爸的姓才是。”

   这句话不免使秦家纯纳闷,他方才没有说出已亡故的父亲于五七年打成右派,就为的这个缘故,他从部队上退下来,没有转业到上海,而是分派到安徽的一个矿区,这一点是他心头的一块心病。他惴惴不安地想:他们一定知道我有一个不光彩的父亲了。现在他只有唯唯诺诺顺着对方的要求,说:“当然,那是一定的。”

    军代表的政治水平比船户出身的金阿毛高出一些,他赶忙纠正革委会主任的错误:“这可别忙,改名换姓是件大事情,一定要等他亲生父亲来做。”他接着提出请秦家纯一家迁入惠山宾馆的建议:“你们来无锡探亲过年来的,我们部队就有保卫安全的责任,现在无锡还在闹武斗,我建议搬过去住,这样好警卫,你家门口也就不用派兵站岗了。”

    秦家纯倒不是唯唯诺诺了,他说:“我们是到贵地过年团聚来的,不想搬去宾馆,我以为,门口解放军站岗多有不便,是不是也可免了,总觉着过意不去。”

    宝荣插上话来:“还是在我家中住吧,我妹夫不参加什么造反派,武斗不到他头上来。”

    首长对金阿毛说:“不搬也罢,过门上的卫兵不能撤。”

    接着就是摄影记者为秦家纯四口人拍了合家照,又拉着秦一个人拍了正面的,侧面的,还让他跟在场的首长和造反派头头一起拍了照。

 

      三

 

    从革委会头头们离开宝荣家以后,“林家女婿是个大贵人”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奔流到四面八方。

    最早上门向林家贺喜的是本族近亲的两个上年纪的人,他们送上两盖盒的糕团,在糕团上粘着“大富”“大贵”的剪纸,其中一个老者是中学语文教师,一走进门就对多妹的爸爸打躬作揖,说:

   “我们林家有福了,祝贺你摊着个大富大贵的好女婿!”

    老丈人慌了手脚,拒绝受礼,语文教师说:“你还不知道,你家出了大贵人了。”

    老丈人说:“宝荣混上个后勤组长,算得了什么大贵人呢?快别这么说。”

    由另一个老者附在他耳朵跟前悄悄地告诉他:“你的女婿贵不可言。今日那么多首长上你家,不是还给他照了相吗?”

    老爷子这才信了

    语文教师诡谲地挨近老爷子恳求地说:“我头上这顶害死人的帽子,弄得我里外不是人,不久你女婿上去了,一定给我美言几句,二哥,这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老爷子说:“他可怜的去世的爹同样是右派哩,他那里管得了许多!”

    “不,只有他有这么大的权力!封他的爹是个烈士也能做得到。”

    “英明领袖的大公子在我无锡找着了!”这个消息顿时使无钖市沸腾,在宝荣家门口增加了一个连的兵力,也阻挡不住蜂拥而至来看他一面的人。有的人异想天开扎了两个彩灯,一个是扎的龙形的灯,一个扎的凤凰灯,下面有四个轮子,是象征龙子龙孙的意思,扎灯人是想送给家纯两个孩子做新年礼物,通过岗哨能进得门去与真正的龙子龙孙求见一面。

    且说那天在场的报纸总编辑,他本是怀着亲自看一看称作英明领袖的接班人,再作报导,他看到了秦家纯,无论从其外表和气度来评判,都是没有错的;再加之个人不能不受群体的感染,在他周围所有的人都表现得那么激动,热情高涨得几乎到了忘我的境地,每个人的眼里都流露出惊喜,感叹和幸福的光,在这种气氛下,他也没法保持头脑的冷静。再加新闻工作者有一种特殊的嗜好,喜欢抢新闻,抢头功;在总编的头脑里已经有足够的材料编结一个轰动全国的惊心动魄的美丽的故事。他也生起了从未有过的荣誉感,这篇震惊世界的美丽的故事将由他来执笔。

    第二天,无钖市《反修报》发行号外,报导了市革委会头头们如何接见新发现的领袖失散多年的大公子!

    大标题:特大喜讯,毛主席的大公子在本市有了下落。

    副标题:迎春节,本市革委会负责人会见领袖公子,悲喜交集。

    旁边是一幅引人注目的秦家纯的侧面像。

    正文文字不过六百多字,简单的说明照片上的人在刚生下来不久即送给一位姓秦的,由秦某某收养成人。经查实他确系杨开慧临刑的前夕所生,解放后各方努力寻觅无着。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全国六亿人民全都发动起来,在人民的阶级觉悟普遍提高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把这个国民党反动派造成的悲剧获得圆满的结果。从此,我们有了可靠的接班人了,中国人民多么幸福呀!

    这份报纸在大街小巷争购一空,在每一列火车窗口出售,引起的激动和欢欣之情,被所有车厢里的乘客带到了祖国的四面八方,这份报纸当然也传到了秦家纯的手中,他从自己的侧面像里,才第一次看出跟伟大舵手确实有一定的血统关系,报纸的标题和照片,还能有假吗?如果说无锡市革委会来到家中接见他,他心里还不踏实,看了报纸他信了,服了。一份报纸所造成的冲击波,大大超过市革委会的全体常委的威力!像报上报导的故事,如果作为普通的读者,也会感动得流泪,如今报导的那个人物,那个在刑场上虎口余生活下来的婴儿,原来是他自己,他伏在报纸上像孩子似的哭了。这一场难以抑制的哭,使他从外形到内心换了一个人,他开始考虑:大概不要多久,确实要抛开跟随了我快四十年的“秦”,而改成“毛”了。

    秦家纯的一场哭,一半是由于突然降临的欢乐和兴奋;一半是为了一下子割断与抚养成人的妈妈的血肉关系而感到痛苦,特别是在宝山大场的养母是个孤老妈妈,这么做简直是一种残忍!

    经过—番痛苦的挣扎和思考,并且和宝荣哥商量之后,他给大场的养母写了一封信:

    你看见了这张报纸吗?这上头的照片就是你的家纯呀!报上说,我的妈妈便是伟大领袖第一个太太杨开慧烈士,说得我也糊涂了,这事情,党报注销来总不会错的,为此,我写此信请问妈妈,只有你最清楚,请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吧。

    你要是在长沙抱养了一个孩子,那我就是毛家的人了。你拿出勇气来承认吧。我保证还像从前那样爱你,并且可以接你到我们一处生活。你辛辛苦苦抚养我成人,你的心血,不会白费,我成了伟大领袖的后代,而且成了共产党员,你对党和国家的贡献,我将永远报答你,伟大领袖也会感激你的。接信后赶快给我一个明确的回音,我好早点拿主意。否则我这个人要被劈成两半,连灵魂都不知往哪儿落脚了。

    信后面还告诉她老人家:打算提前带两个孩子到大场拜见娘亲语之,他恭恭敬敬将那份《反修报》附寄在信中。

    由《反修报》激起的狂热使宝荣家所在的“卫东街”(原名染坊街)闹得人山人海,挤满了本城的和各地来的红卫兵和造反派,他们都想踏进宝荣家觐见一下接班人的真面目,当面向他表忠心,只因林彪副主席刚刚提出了“三忠于”的忠字宝和朝拜礼,如今无锡人又在“三忠于”的上头再加一个“忠于领袖按班人”,成为“四忠于”了。

    无锡知识分子也加入了“四忠于”的表忠心行列,他们运用手中的笔,发挥本分的特长,把文革中这个巨人发现的故事,用浪漫主义的想象美化它,丰富它,写出形形色色的大字报,贴满街头墙壁,掀起一股新内容的大字报热。

    这里不妨介绍保存下来的《反修报》刊出的一首《念奴娇》词:

 

横空出世

奇男子,历尽人间磨折,

坠地呱呱便罹祸

刀下母分永诀

襁褓无知,稚童何

长作寄身客。

双亲安在,茫茫海难觅。

今已伟岸丈夫,

非凡一表,与乃翁无别。

四十春秋否泰,

方得身归宫阙。

父子重逢,花开月满

天下同欢悦。

中华锦绣,此班要仗君接

 

    无锡市革委会和造反总司令部遭到很大压力,本市的学生和造反派,以及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的红街兵,连本市的驻军,都强烈要求看到伟大领袖的公子一面,就是最大的满足,最大的幸福,其意义不下于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全国千百万红卫兵。

    无锡革委会为了抢头功,未经毛主席的认可便急急忙忙在造反小报上发布了那则特大喜讯,谁也没料到,产生第一个效应,反而招来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麻烦,成千上万热血沸腾的青少年涌向这个城市,造成社会秩序的严重混乱,无法把毛的公子藏匿起来,为着缓和这个矛盾,革委会和造反总司令部被迫地做出了让秦家纯到大庭广众之前曝光一会儿的决定。

    革委会派个能说会道的政宣组长去说服秦家纯,他这么说:“你的事惊动了全中国,有从沈阳、新疆、广州来的红卫兵,还有从井岗山、韶山来的革委会代表,他们只是想见你一面,你就满足一下吧。”

    秦家纯有点害怕,他找到了推托之辞:“我在等妈妈的信。在没有得到她的回信之前,我不想抛头露面。”

    “时到如今,你还等什么呢?”政宣组长没有深究秦的思想疙瘩,便说:“你应该向伟大的父亲看齐,他两次出现在天安门城楼,接见全国集中到北京的千百万红卫兵。他老人家也不过在那上头露一下脸,这有什么难的。”

    秦家纯只能答应了,在这种情形下,他能不答应吗?

    早有人在染坊街尽头的一小片空旷地上搭起一人高的戏台,两边高悬长长的红布贴字的横幅。为了保障毛主席公子的安全,特地请他乘坐汽车来到会场,虽然从多妹家来到台上,不过只有百步之遥。当他刚刚从汽车伸出头来,挤在那儿的黑压压的人群便狂热地跳着喊着,听不出喊的什么,但可以识别:那是狂躁症似的欢呼!

    秦家纯被两个彪形大汉的解放军护送着爬上戏台——这当然比天安门城楼差多了。

    先是由革委会主任金阿毛讲话,他常常离开扩音器,加之台下的欢呼声一直停不下来,谁也没听清他讲些什么。

    秦起初坐在主席台的中心位置,看台下一片模糊,也许由于天寒,这么多的人哈出来的热气就成了云雾缭绕。几千几万只眼睛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仿佛是在做梦,做的一跤跌入青云里的梦。当金阿毛拍着手请他跟大伙讲几句话,他慌了,不知讲什么好,他的父亲在天安门城楼上只讲了一句:“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而他的接班人竞一个字都说不出。不过他幸而当过兵的,在这紧急开头,才省悟过来,应该站起打立正,用右于遮住帽沿行个军礼,这一个动作激起台下群众狂热的欢呼和鼓掌,还有此起彼落的口号声,但没人喊“万岁万万岁”,因为站在台上的并非伟大领袖本人,因为大家不知道喊统一的口号,喊口号声显得七零八落、杂乱无章。这个接班人忽然灵机一动,无师自通地平举一只右手,伸到前额处向台下摊开手掌,作打招呼状。这个动作,台下的男女老幼全都熟悉,这是地道的乃父嫡传,他老人家的太子只有这个模拟动作最像最像。至此,观众都达到一个共识:没有错,这是真太子了,于是掀起了最激动人心的高潮,上万的人一齐高举小红布在空中挥舞,连“万岁万万岁”也一并倾泻出来。

 

     四

 

    却说那天染坊街口的大集会里,反修皮鞋厂的造反派头头也挤在里头,并且站到戏台跟前看热闹。他很荣幸地与主席台上就坐的太子相距咫尺,也许由于职业上的习惯,他在一片嘈杂声中,特别关注太子伸出的那双脚来,那是一双特大号的伟人的脚,可惜穿的是与他极不相称的蹩脚球鞋,天这么冷,穿篮球鞋怕生冻疮吗?一定是脚的尺寸大,鞋店不供应这种皮鞋。

想到这里,他热血沸腾了:让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穿这么一双寒酸的鞋,这是无锡制鞋工人的耻辱,为了表忠心,反修皮鞋厂何不用上等的皮革替他做一双特别讲究的皮鞋,这里头突出了政治,又赢得了最高的荣誉。他是做皮鞋的老师傅,凭目测就能量出太子那双特大号脚的尺码。

    这个皮匠不愧是毛泽东思想抚育的政治家,我们从“东风皮鞋厂”赶时髦改名“反修皮鞋厂”,就可以窥见其如何突出政治。他不知道别的行业皆可以取名“反修”,唯有皮鞋厂店不可命名“反修”,因为这是给自己砸牌子的商标(“反修”,即返工修理之谓也)。他参加了会见太子的大会,兴致勃勃地赶回厂里,立即召开造反派的全体会议,他在会上提出“反修皮鞋厂”要带个头,承制一双光荣特大号的皮鞋作为表忠心的献礼,大家深表赞同,马上就召开全厂职工动员大会,此人在会上发表了激昂慷慨的演说,大意谓:我们要把表忠心表现在革命行动上,现在就有一桩无比光荣的革命行动。(讲到此刻拿出小红本念最高指示:“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人民革命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你们要做完全的革命派吗?那就要做出这双意义重大的皮鞋,要做得快,做得好!我们要通过这项革命行动提高阶级觉悟和阶级感情,宁愿停下工来参加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忆解放前贫下中农穿不上鞋子的苦,思如今我们工农大众人人有鞋子穿的甜。我们还要发动班组竞赛……。

    这一下可忙坏了政宣组,他们配合当前的中心工作,不惜耗费大量的红纸红布,给车间、食堂,办公处到处贴上口号标语。一进大门,在厂区的两侧,从三层楼垂下两长条红布做的巨幅标语:

 

    以革命行动向伟大领袖表忠心,为提前完成光荣鞋开展多、快、好、省的劳动竞赛!

    祝贺伟大接班人的发现,是无锡工人阶级的幸福和光荣!

 

    挑选四名手艺特别高明的老皮匠着手做这双宝鞋,一个白天加上战通宵,这项光荣的中心任务才告完成。

    第二天早晨,准备把这双宝鞋送往染坊街宝荣家。是按造反派“献忠心”运动的仪式进行,排几个漂亮姑娘敲打着报喜锣鼓,由那位“突出政治”的皮匠头头带队,用一条红缎带把那双宝鞋捆扎起来,安放在黄鱼车上(脚踏运贷胶轮车),由金童玉女坐在两侧,手里亮起一副表达主题的对联——这对联是该厂靠边站的知识界人士的创作:

 

小厂办大事,制成安邦定国鞋,

双手创万物,献上革命赤诚心。

 

    反修皮鞋厂带了头,牵动了无锡大大小小的皮鞋厂都要争取这项荣誉,纷纷给这位毛氏二公子献上特制的皮鞋。献宝鞋仪式也跟反修厂踏黄鱼车学样,值得记上一笔的是,有一家皮鞋厂由金童玉女展示的对联用了毛的两句诗:“踏遍青山人未老”,另一句是:“而今迈步从头越”,都与穿鞋有关,可谓煞费苦心了。还有一家皮鞋厂锦上添花,给秦家纯送去两双皮鞋,另一双是过冬穿的,里头是狼皮。

    自从参加了接见红卫兵的大典以后,给秦家纯送年礼的应接不暇,糕团几乎堆满一间屋。此外,还收到从全国各地寄来的祝贺信,信封上只写“无锡市革委会”,也不写收信人的名字,写的称呼五花八门,难以尽述,不外是“光荣的接班人”,“向领袖的公子致敬”之类。其中有一些是姑娘们向他求爱的许以终身的情书。

    这一切弄得秦家纯头昏脑胀,精疲力竭,如今又增添了纷至沓来的送皮鞋热,他只有坚决回绝制鞋工人的一片美意,对方哭丧者脸说:工人们对你的忠心,你不受我们回去如何交代?何况,这双鞋是定做的、又是特大尺寸,你退回去我们卖给谁,这不也是一种浪费吗?秦家纯拗不过对方的“革命赤诚心”,只好一一收下,于是皮鞋之多简直成了灾难,足够开设一家大规模的皮鞋店了。

 

 

秦家纯从几十封外界来信中发现了从宝山大场寄来的家信,他惴惴不安地恭读老娘的来信,信没读完,便长叹一声:“完了!”马上四肢冰凉,晕倒了过去。

    多妹从丈夫手里接过那封闯祸的信,那信上这样写着:

宝宝吾儿:

    接到你的信和那张造反报,我吓坏了。这是一椿笑话奇谈,那张报是造谣报,吾儿不要相信。你是我的亲生子,是秦家的独苗,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不论是姓毛的,姓林的,他们休想夺走秦家的后代根,谁要抢走我的儿子,我一千个不答应,  一万个不答应。你父和我从未到过湖南,抗战时期我们逃难到了九江。可没有到过湖南。我儿千万不要上当。我知你热爱毛主席,我非常赞成你做他的好学生,为什么想到要做他的儿子呢?……这次春节,你到儿媳家中,这是人情,为什么不到妈妈这里来呢?你父被此间红卫兵苦斗而死,我打电报要你回来,你也不回来,他们造反夺走了你的父亲,现在又想夺走我的亲生儿子,我这个孤老妈妈,往后我怎么活下去呢?

    从这封字迹秀丽的笔墨看来,秦的妈妈是个知识妇女,她原是上海的名门闺秀,当她接读儿子的来信,起初不相信世上会出现这种事,她惊呆了,她辨认报纸上印得并不清晰的儿子的侧面像,再把儿子的亲笔信读下去,她气得要发疯,她难以接受儿子的背叛和毫无心肝,她发觉自己生命最后的支柱崩坍了,她昏厥了过去。

    老娘只是在与近亲二叔(家纯的叔父)一同研究了这封信,二叔挑出来信中的两句话:要求老娘赶快给他一个答复,好早点拿主意。说明家纯尚在将信未信之间,还没有死心塌地变过去,事情还可以挽回。这样,妈妈才写了这封信。就为的《反修报》一张照片、一篇报导,就使得儿子的一封信叫妈妈昏厥过去,现在,妈妈的来信又轮到儿子晕倒在地。

    妈妈的来信就像五雷轰顶,使家纯猛地清醒过来,虽然眼前还是天旋地转般的混沌和嘈杂,一个最高荣誉的梦破碎了,现在他一点不感到懊悔和痛惜,他已经尝到了最高荣誉赐给他的滋味,不过是一大堆不顶用的皮鞋,许多无法投递但终于收到的各地来信,街头上贴出的诗词歌赋,听腻了周围的千篇一律的浮夸阿谀之辞,构成光荣感和幸福感的东西现在都成了对他的讥讽和嘲弄;一方面却失去了妈妈,失去了人与人平等的生活和心灵的安宁,这正应了西方谚语所说的:“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臭虫!”

    多妹看明白老娘的信,在一旁说了几句泼冷水的话:

    “我老早就说你不是那块料,现在还来得及声明作废,不要去跟他(指挂在墙上的领袖像)攀亲带故了,我们还是回T城过安生日子的好。”

    这一番温和的理性的话,本是想安抚她的丈夫,让他早日抛开那个令他废寝忘食的一场恶梦,没想到其中用词不当正好刺痛他的痛处,秦家纯一下子变得暴跳如雷,一肚子的委屈和悔恨找到了出气筒,他狂暴地喊出:

    “我要跟他沾亲带故的吗?我是往上爬的人吗?”一面说,一面把桌子上的礼品掷向多妹,吓坏了的她闪避开突然而来的冲刺,秦就开始把堆积如山的光荣鞋一只一只扔出去,就像给排球队员练习接网上球的教练那样,弄得一屋于都飞满了皮鞋。排球扔完,就运用脚上的“反修厂”出品的新皮鞋踢倒了取暖的火炉,连同火炉上的一壶水倾倒下来,恰好浇灭了炉火,否则酿成火灾也说不定,而这个火炉原是市革委会特地为接班人安装的;最后,他看到蹲在屋角后面一龙一凤两个彩灯,更激起火冒三丈,他用“反修牌”皮鞋把它们踏成碎片,吓得两个娃儿哇哇地哭起来。   

    他无情地毁坏荣誉带给他的一切,还觉着不彻底,发现光荣的残余还留在脚上,他气恼地说:

    “光荣的皮鞋,去你的吧,倒霉的皮鞋!”他脱下了“反修厂”职工心血凝成的宝鞋,扔了出去,然后寻找原来的篮球鞋,四处找不着,他愤怒地询问丈母娘,丈母娘战战兢兢地说:“早就扔进垃圾堆了。”秦家纯对丈母娘也发火了,说:“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他了一双脚,寸步难行,他又在五彩纷呈的皮鞋堆里寻出反修牌皮鞋,无可奈何地重新穿在脚上。

    丈母娘想哭哭不出,想笑又笑不出,只是说了一句话:“我看你疯了!”

    家纯急于想离开无锡,春节已过了一个星期,也该回安徽上班了,他关照妻子作动身的准备,他表现了公而忘私的风格,什么礼物都不带走,做到真正的两袖清风。

    在他疯狂大发作的时候,全家只有宝荣的妻子,多妹的嫂嫂保持着旁观者清的冷静和机智,她进言道:“你早点离开这里也好,否则你真会发疯哩。不过你的去向不是往北,而是朝南。”

    家纯插话道:“朝南回老家吗?我不想回去,少不了挨她一顿骂。”

    嫂嫂说:“从你娘的信中,最后两句值得重视,她说,她将活不下去了,你想:年纪大的孤老妈妈,你父亲刚刚被红卫兵整死了,你又去信不认她亲生母亲,她会寻短见,你怎么放心得下?何况她的信上责备你南下过年,为什么不去看望她,这就是做儿子的不是了。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养母,你不回宝山是讲不过去的。依我看来,她的来信也露出了破绽,她说你是吃她的奶长大的,这话正是养母的口吻,因此,你不要把妈妈的信看得太死,你这次回到老家,给老娘言明利害,指出你自己将有个锦绣前程,并向她保证对待亲妈妈那样养老送终,说不定她会回心转意讲出真情来。那时候你又要为自己今天的冲撞多妹,朝她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而脸红吧。”

这一番至情至理的劝说,真的使秦家纯感到脸红,追求荣誉的一颗心又死灰复燃了,他改变主意,决定到宝山跑一趟。

嫂嫂又献计献策道:“你乘火车到上海,因为你在无锡成了家喻户晓的伟人,走动一下就会兴师动众,招来许多麻烦。我劝你一个人前往,火车票由宝荣买妥,他做你的保镖,护送你到车站。不过你要早去早回,免得多妹操心。”

    秦家纯依计而行,特地找了一顶拉下大耳朵的军帽,把脸蛋捂住,由宝荣领着,天明以前从后门出去。他们两人走入候车室,挤在开往上海的旅客中问,临开车还有十来分钟,忽然来了四五个陌生的年轻人,家纯认出为首的是动员他登台接见红卫兵的政宣组长,这个组长笑容满面地前来阻止他乘车往上海,他说:他是奉金主任之命赶到车站寻找毛委员来的,(市革委会那伙人不能接受秦家纯的旧名字,才临时发明出这个称号。这个称号对秦来说是陌生的,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不过,却使他追求荣誉的心又活起来。正如孔夫子说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中国人对称呼是非常认真的。)容不得毛委员声辩,随同他来的几个年轻人前呼后拥挟持毛委员走出车站,政宣组长命令式地让宝荣赶快退票,就乘机把他甩脱,几乎是绑架式地把毛委员一个人押上小轿车。

    汽车开往市府大楼,金主任已经在会议室欢迎他,在他旁边还有军代表和几个造反派头头。金主任对毛委员说:“中央文革派人下来了,上级把你交给我们,你不辞而别,我们的责任担待不起呀!所以不得不把你请回来。实告诉你吧,上海的形势很乱,有几个造反派在那里等着你,都想借你的东风给哪一方壮声势,所以还是不去为好。”

    秦家纯为自己的行动辩护说:“所以我是一个人悄悄地回老家看望母亲,不愿惊动地方。”说到这里,他把军帽两个大耳朵搭拉下来,表明他是化了装的。他没想到,自己化装得如此严实,还是没能逃过天罗地网般对他的监护。

    军代表说:“你要知道,现在你不再是个普通老百姓,一言一动都关系着国家命运和政治形势哪! ”他又重新提出住进惠山宾馆的邀请,毛委员说:

    “我想马上回安徽去,谢谢你们的关心和保护。另外我有个要求,既然中央文革派了人来,我想问个明白。”

    军代表说:“中央文革的人匆忙地走了,他没来得及会会你。”

    上海没有去成,这时他才认识到:到达最高荣誉的境界,连做个老百姓的自由都没有了。他又回到妻子儿女身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带来对大场妈妈的永久性的疑问;又带来中央文革来人却避不见面的另一个疑问,使他心中忐忑不安。他找嫂嫂商量,她认为:中央文革派人下来,说明你的事通天了,此人不来找你面谈,他既然关照此地的革委会注意保证安全,而那帮造反派头头改口称你是毛委员,说明你的身分已经明确了,你用不着心慌意乱,你快要一步登天了,到那时候,我操心的是你会把我家小妹子像扔掉篮球鞋那样扔出门外咧!

    毛委员在嫂嫂和多妹跟前赌神罚咒宣誓永远不会变心,那态度的真诚和斩钉截铁的语气,就好似他已经坐上了皇太子交椅那样。

不管秦家纯说得多么好听,历史上官做大了就要休掉糟糠之妻的阴影始终威胁和纠缠着多妹,丈夫越是往高处爬,多妹的心就反比例地一再往下沉,她成了秦家纯—变而为毛委员这出喜剧中的反对派。

 

      六

 

    听说无锡最繁华的地区,在红旗电影院的大门口出现了一张大字报,宣布来无锡度假的毛公子是假货,这一消息使多妹一家大吃一惊,胆大的嫂嫂约着多妹悄悄地前往观看,耳听为虚,眼见是实,秦家纯也怂恿她们去看过究竟。

    她们俩去了,只见红旗电影院门前果然聚集了很多人,她们怯生生地挤到大字报下面,只见墙上真有一份揭批当今革委会主任金阿毛的大字报,上面宣布他有十大罪状,其小有一条是讲到家纯的,开头是两句“最高指示: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必须剥去。”

    “他们吹牛说在无锡发现了伟大领袖失散多年的儿子,完全是一场政治骗局,他们以高举毛委员拉大旗作虎皮,欺骗毛主席,我们千万不要上当。我们还要穷追猛打,追究金阿毛一伙弄虚作假,欺骗毛主席的罪行。”以下署名的是“战到底兵团”。

    这两个女人生怕被“战到底兵团”的造反派认出来“穷追猛打”,没来得及看完金阿毛的几条其它的罪状,心惊肉跳地奔回染坊街来,发现大门外站岗的解放军已经撤走了。她们气喘吁吁地回到家中,二人相互补充把实情讲了,秦家纯发出苦笑,说:“这倒也好,我穿的那件‘虎皮’,如今给一张大字报脱下来了,从此又回复我的自由身。”

    多妹说:“你给我老实点吧,趁早死掉那颗心。”

    嫂子说:“你不要理他,这是打派仗,你批斗我,我批斗你,双方都没真话,你卷了进去,怕落了个左右不是人!”

    那天宝荣闲散在家,他不安地讲述了无锡市一夜之间发生的市革委会夺权斗争的新形势。

    夺权斗争,屁派得势好派被打了下去,金阿毛就是好派的头头,当他被打下去,大字报连篇累牍骂他是野心家,修正主义,或是保皇派等等,不要说十大罪状,  一下子来个一百条罪状也难免。好派的名字好听点,屁派的称号就不雅,反映了造反派双方都没有文化,它的来历还有一段故事哩。

    原来在春节前,革委会在朝的造反派(名“红太阳战斗队”),曾和战到底兵团有过一次大辩论,双方唇枪舌战、摩拳擦掌,辩论些什么呢?不外两个内容:一个是给对方扣各式政治帽子;一个是比赛背语录(即小红本)上的词句,谁背得快,背得准确,简称“打语录仗”。

语录仗打过,战到底兵团的头头质问红太阳战斗队的金阿毛:你们夺权以后干了些什么?

    金阿毛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临时凑和了一句:

    “革委会的工作就是做得好!”

    战到底用一字评把他压倒:“好个屁!”

    金阿毛果然想不出话来回报他。战到底觉着站了上风,到会的这派人便像幼儿圆组成的啦啦队,连续地有节奏地高喊:

    “好个屁,好个屁!……”骂得多难听,革委会的政宣组长灵机一动,就把对方掷过来的砖头扔回去,他回骂道:

    “你们就是屁派罗!”

    于是“屁派”就成了战到底兵团的代名词,“好派”成了红太阳战斗队的代名词,很快在无锡流行起来,以致连他们各自原来的名称都被遗忘了。

    双方的对骂升级,差一点就要从文斗发展成武斗了,这时在场的支左解放军代表出来干预,才制止了一触即发的一场武斗。

    好派依靠的是驻防军(陆军),屁派的后台是空军,空军在江南的势力比陆军大,因苏州有空军基地,也就是林彪的儿子林立果的行营。这个形势就决定了好派掌权寿命不长,果然春节一过,好派掌握的革委会在一个晚上就被推翻,尽管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宝荣对屁派的上台作了透辟的说明,然后讲到他自己:“看来,我这个官儿恐怕也要吹了。”原来他的后勤组长是在好派夺权以后提报上去的,他很不甘心地说:“这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哪!”

    秦家纯听了宝荣的话,叹了一口气说:“嫂嫂刚才说对了,这是打的一场派性仗,我刚好夹在中间被他们扔来扔去,我可不干。不如趁此机会回我的矿区。”

    嫂嫂揶揄她的丈夫说:“人家砸掉皇太子的前程都不心疼,你那个芝麻绿豆官,不做还省心点。”

    第二天清晨,人们看到宝荣家门上贴了一张招领启事:

 

    请各皮鞋厂注意,你们的献忠心找错了门,将众多皮鞋失落在我家,影响国家收入,我即将重返工作岗位,不再负责保管,望失主见函前来认领为荷。

 

    就在红旗电影院贴出大字报的当天晚间,好派的政宣组长预计“战到底”可能会拉出秦家纯上街游行,他开了一辆军用吉普负责把毛委员一家送至无锡前边的小车站,让他们在社乘车去安徽。这张招领启事是在家纯离开无钖九个小时才张贴出去。不过,没有一家皮鞋厂来认领,而看了“启事”的路人都赞扬毛氏后代仍然保持着革命传统。

 

      七

 

    火车终于把秦家纯一家送达T城,使他不胜惊异的是车站上早有矿区的军代表,革委会主任,工会主席等领导班子在站台上迎候。连他的直属领导,人事科长也到场,在迎接他们下车后,方才知道是政宣组长提前发来了电报,欢迎的一群中似乎不知道无锡屁派的那张“十大罪状”的大字报,这才出现了衣锦荣归的场面。

    在迎接他的小轿车里,自己的顶头上司人事科长如今以下属的口吻祝贺道:

    “今年春节碰上好运气,我有幸跟领袖的接班人同乘一辆车,同在一个科室里工作,真是莫大的光荣呢。说不定你就要到北京的,那时候可别忘了小小矿务局的一个小小人事科长哪。”

    家纯还没适应角色的易位,还是把他看作顶头上司,认真地说:“这一回我超过假期一个礼拜了,还是照人事制度处理吧。”

    人事科长搭着他的肩膀说:“这算什么话?像你这号的,你就是不回来,还能怎么样?”

    矿场像欢迎一个大人物的排场欢迎秦家纯的归来,明知道他就要调到毛主席的身边,矿区后勤组(这个名称刚刚从江南引进,最新的时髦风行到这里,比江南至少要晚一个季度。)

还是另行分配他两房一厅的新宿舍,连同供应全套新式家俱;后勤组还通知:家纯出门可以使用小轿车,他一跃而为汽车阶级。荣誉的暴发户在外省所得不过是虚无的恭维话,回到本单位全都是特殊的物质享受,但秦家纯宁愿住在只有十四平方的工房里,这倒不是他风格高尚,淡泊自甘,而是母亲的来信和红旗电影院的那张大字报在心头形成巨大的威胁。

    这件事在几个矿区里广为流传,人们传说着:毛的失散多年的公子在咱们矿里隐姓埋名几十年,现在终于在他的老家被发现了。这个孩子永不,拒腐蚀,高干待遇他一概不要。……

这样,秦家纯在T城矿区、赢得了极大的威望。

    就在秦家纯回矿区不出十日,收到了由二叔发来的一封报丧信,报告他在大场的母亲不幸亡故了,从信中含蓄的词句中看出:妈妈的死是非正常死亡,原信这么写道:

    如今是造反派红卫兵的天下,小民不敢说一个不字,某日有四五个红卫兵小将,闯进汝母的家中,要她说出“宝宝”(注:家纯的小名)是不是领养的,老妈妈说了实话反遭革命小将毒打,后又将汝母反锁于厕所内,逼她作出坦白交代即可放她,无奈汝母的交代不如人意。我苦苦哀求红卫兵小将,不要采取此法,她年迈体弱,家中又没有亲人,要逼出人命来谁人负责,彼黄口小儿反责我多事,并称:老太是反属(注:因秦父不久前被迫害致死,老太即为反革命家属,简称“反属”),死掉一个反革命天也不下来,对我的请求不予理睬。他们将汝母反锁了一天一夜,当打开厕所门,见汝母已断气矣,我怀着沉痛的激愤的心情要去公安局报案验尸,惩治迫害她的元凶,无奈公、检、法已被砸烂,法院、公安局无人过问,故你回来奔丧弄清真相也是徒然的,可怜汝母由我草草运至火葬场,总算了结了汝母的后事,请节哀以为念。

 

    当他读到红卫兵小将说他妈妈是“反属”,大大刺伤了他的神经,他猛击一下桌面,大声骂道:“该杀的刽子手!活活把我娘害死了!”说罢,止不住热泪溅湿了信纸,直至读到二叔所写最后一字,他才意识到:诱导红卫兵小将逼死老母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她日夜思念的“宝宝”呀!有了这个认识,他槌首顿足猛力地敲打自己,他的反常动作吓坏了膝下两个孩子,引得他们也哭了,爸爸又去安抚他们,同时便于排泄心中的愤怒,他涕泪交流地解释道“你们的奶奶死了,是被革命小将活活害死的!”孩子不哭了,但他们并不懂得“革命小将”是天之骄子,是革命领袖的宠儿,手里握有毛主席赐与的尚方宝剑,可以随意杀人。

    他懊恨回一趟老家的计划未能成行,只怨好派的头头金阿毛中途阻止了他,如果说金阿毛有十大罪状的话,火车站拦阻毛委员倒是真正的一大罪状;对照妈妈的死期,推算自己动身的日子,做儿子的正好回到老家了,那时即使红卫兵打上门来,妈妈也不致于死在厕所间里了。

    生不能侍奉在侧,死不能奔丧料理后事,他为自己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而感到羞耻,二叔劝他不必回去了,但母亲的死在二叔的信中依然留下一个难解的谜:逼她坦白交代的是代表哪一方面的后台?为什么妈妈如实交代反而不遂人意?二叔在信中不曾言明。最大的谜依然是生母与养母之争,家纯重新取出藏在内衣口袋里妈妈的亲笔信,这封信已成了她生前的绝笔,这上面所说的一切,岂不就是她死不改口的坦白交代吗?“宝宝”从这里看到了一个伟大的坚强的母性,可惜自己的可敬可爱的母亲为了保卫她拥有亲生儿子的权利,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

重读了这封信,在他深层的羞耻感上又增加了一层羞愧。为此,他对拉扯上领袖的血缘关系感到厌倦和憎恶,他更相信没有接受后勤组的特权享受,认为是做对了。

    他带着赎罪的心情,一半是想从二叔那里问明妈妈受害的真相。他决定回宝山大场,赶不上料理丧事,也要把母亲的骨灰盒带回铜陵自己的家中。他把这个意思跟妻子说了,多妹没有说什么,不过从丈夫的口中,她知道家纯终于从一步登天的梦里清醒过来,不免暗暗地高兴。

她想得周全,马上寻出一块黑布,给全家四口人都戴上黑纱。

    秦家纯正式向矿区领导请假回老家为母治丧,革委会当然只有同意,正当他准备出发,火车软席票都定好了,党中央忽然下达一道圣旨:

 

    指定你矿区共产党员秦家纯同志为九大特邀代表,定于三月二十八日前向大会组织处报到。

            中共中央第九次代表大会组织处(印)

正是这道从天而降的圣旨,把秦家纯的计划以及他的命运整个儿打乱了。

 

 

    秦家纯被毛主席指定为“九大”特邀代表的喜讯很快传遍了所有的矿区,甚至震动整个皖南地区。

    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秦家纯门口,有下了班的矿工们,中、小学,师范学校的学生们,还有幼儿园的孩子,他们敲锣打鼓前来贺喜,要认认毛的公子究竟啥样子;门里门外都贴满了“向伟大领袖的接班人致敬!”“矿区出了个九大代表是我们的光荣”等等的红纸标语。这么多祝贺的队伍不是上级号召或组织,完全是自发自觉、带着好奇和新鲜味而来。

    矿区革委会主任率领整个领导班子也来到秦家贺喜,革委会主任劝说毛委员不必回老家了,应该集中精力做好参加九大的准备。

    支左的军代表热情洋溢地握住毛委员的手不放,激动地说:“……大会上你父亲和你的会见将是哄动全国的特大喜讯,你要作好一切思想准备,准备作我党下一代的接班人哪!”

    工会主席没挨着说话的份儿,他看到毛委员一家四口全戴了黑纱,感到疑惑,便指着衣袖上的黑纱问多妹: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多妹说:“这是为家纯他娘戴的孝。”

工会主席轻蔑地下指令:“还戴这些做什么,你们每人应该戴上大红花!”

这儿不像无锡那样,门口设置了解放军的警戒线,来到秦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这样整整闹腾了两三天,暴发的熟潮才开始退潮。别说回大场搬骨灰盒的计划早已丢在脑后,就是回一趟老家也变得毫无意义。

    真真假假,假真真,秦家纯在真与假之间翻了两个筋斗,这一回该是铁硬的真的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指名要他参加九大的,两天以前他对拾来的荣誉的反感和厌恶,一扫而空,他又向毛委员这边倾斜,他怎能抗拒如此强劲的现实的诱惑?

    现在他必须安心下来,按照军代表的指点,集中精力做好参加大会的准备工作,需要准备些什么呢?周围的热心人好心人纷纷愿意出谋献策,虽然这帮热心人中没一个参加过党中央的代表大会,恐怕连省一级党代会也不曾参加过,各种美好的建议少说也有上百条,由于离开会时间紧迫,只有一个多月,秦家纯只能挑选简单易行便于应付门面的准备起来。

    第一项准备:就是背熟“老三篇”,老三篇包括毛的三篇最高指示:㈠学习白求恩;㈡愚公移山;㈢学习张思德烈士;据说背熟了它,一旦与伟大领袖会面,可以做到从容不迫、对答如流,他老人家看到自己的接班人对乃父的学说如此熟稔,如此忠诚,而且世界观问题已经解决,(因林彪有言:熟读老三篇便解决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世界观问题。)他老人家一定开心,并且放心!

    无奈毛委员啃革命圣经老三篇啃不下去,这三篇文章并不长,三篇里面倒有两篇是写给死人的,背诵起来,两个死人会打架,容易发生冲撞或是串门子,其实,他啃不下去只怪他自己心绪不宁,林彪所总结的学毛主席著作的窍门有两句叫做“急用先学,立竿见影”,殊不知坏就坏在“急”字上头,心越是急,越是背不出来,即所谓急火烧不成熟饭是也。

    另一种学习项目是练习书法中的毛体,既然册封为太子,如能继承乃父的文笔,父子同体,相得益彰,老爷子一定喜上眉梢。据行家说,毛体字学的是王羲之,于是,自有本地的热心分子献上几种王羲之字帖,还有人奉献考究的文房四宝,而安徽恰是生产文房四宝的故乡,还有热心分子找来毛主席手笔行书的影印件,供毛委员临摹。我们的毛委员就开始玩起王羲之来,而书法练写的又是三篇革命圣经,这样,就把两门必修课融入一种准备工作中了。

    上述两门课程是旁人指点立竿见影的真学问,他忽然撤去棕棚床,改睡木板床,完全是他自己的心血来潮。不知是谁讲过:毛主席不睡软垫子沙发,而是睡木板床,据说这样能强筋练骨,并寓有卧薪尝胆、拒腐蚀之意。

   本人快要认父连宗,不但要把毛泽东思想学到手,连生活细节也不能忽视,所以他改换木板床,不仅继承父志,并且含有不图享受,昼夜不离父亲的寓意在内。

    如果打分数,前面两项试题成绩平平,虽然费的心血不少,而生活细节的仿效学得快,学得成功。

    毛委员整天价生活在腾云驾雾的飞升中,他想起必须把特大喜讯报告给亲戚和知己的好友,当然,首先给无锡的宝荣处写信,又给一同参军,转业到福州果品公司的战友吴生茂通报了自己即将参加九大,在九大会上,毛主席将亲自接见他,同样的内容又告知了中学同学的程环等等。只因他承受的幸福太多,太突然,赶快让自己的亲戚朋友分享他的荣誉和幸福,他才觉得轻松愉快些。

    九大报到的日期临近了,有一天秦家来了两位从上海来的客人,双方一介绍,才认出两位来客便是春节前在无锡一同下车的“红纵”的头头。

    毛委员心里明白:自己之有今日,应该感谢火车上“红纵”的三位头头(其中有一人没来),所以他十分感激两个来客,设盛宴招待他们。他们的来意说是为了祝贺毛委员出席九大而来,在饮酒用餐的时候,年轻人就吐露他们的意图是要求报答,姓邱的头头说:

    “‘红纵’在上海一直受压,我们一系列的革命行动,足可证明我们是真正捍卫毛泽东革命路线的,这回你到北京去,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希望运用你特殊的身份替我们讲几句支持的话,这就是拉了‘红纵’一把。……”

    秦家纯对这类要求疑惑不解,便问道:“叫我怎么讲呢?”

   “我们在上海一直受压、受歧视,‘工总司’不承认我们(按:即上海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简称,它的头头王洪文、耿金章、潘国平等)连上海市革委会也不承认‘红纵’的合法,上海各造反派一月夺权致毛主席的通电里,也不让‘红纵’具名在后面,随之而来的是打击‘红纵’的一系列的野蛮行动,这就影响了革命的大好形势。我们愿意高举你的旗帜,今后在你的关怀和领导下从事革命斗争,如果你瞧得起我们,你就做我们的领导,人们就会对‘红纵’刮目相看了。”

    家纯听了,不便马上拒绝,只是说:“等我到了北京以后,看爸爸安排我做啥工作再说。”

    酒席上另一位青年讲起从无锡家纯的丈人家分手后的一段经历:

    “有一天,中央文革派人来了解我们是如何发现英明领袖的二公子的,我们据实报告,这位中央文革的首长要求我们到你的老家去内查外调,我们去了你的大场的老家,你只有—孤老妈妈,你的养父在一九六七年初去世,你妈说是被南下的北京红卫兵打死的,你妈妈关于她孩子的来历讲得吞吞吐吐,不肯说实话,表现相当固执,她找出你小时候的一只长命锁,证明你是她亲生的,中央文革的同志说:‘这个证据是很脆弱的’。”讲到这里,家纯连忙问:

    “中央文革的首长跟你们一起去的吗?”他琢磨此人就是无锡政宣组长告诉过他有位中央文革派下来的人,此人大概就是匆匆去了上海找“红纵”的同一人了。

    两位客人同时回答道:“中央文革的同志没有跟我们一同去。”

    家纯的心立刻绷紧了,进一步追问道:

    “你们是不是在厕所间里逼她交代的?”

    先是邱闷志回说:“没有”,然后另一位同学接着说:“没有”,声音显得软弱勉强,而且表现出慌乱的神态。这就更使家纯疑心他们正是害死妈妈的嫌疑犯,他进一步试探道:

    “你们知不知道,我的妈妈死在厕所里?”

    两个小青年经不起这一问,都有点惊慌失措,先是小邱回说:“我们不知道呀,”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另一个青年说:“我没听说过。”但酒盅在他手里抖颤。

    联系刚才他说的“你妈妈很固执,不肯交代”,是跟妈妈来信是一致的,跟二叔所叙述的过程也是符合的,他的猜疑没有错,他又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红卫兵去过大场吗?”

    小邱战战兢兢地回答:“这个不知道。”他看出毛委员脸色板起,酝酿着愤怒,就想法缓和一触即发的矛盾,说:“你的妈妈,宝山乡下那条线,我觉着断了反倒干净利索。你又何必认真!”

    这段话成了秦家纯大发雷霆的引子,他被这话激怒了,不客气地说:

    “我不欢迎你们,也休想我会出面支持‘红纵’,你们好生想想,在宝山乡下干了什么事吧!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还不失最后的礼貌,站起身来掏出两张十元的钞票,扔在桌上,说:“你们走吧,这儿是你们回程的路费。我算认识你们了!”

    两个小家伙不敢接他手中的钱,碰了一鼻子灰,丧魂失魄地溜了。

 

 

    小地方出了个大人物,而且不是一般的大人物,而是举世无双,任何人无法替代的九大代表,因此,矿务局革委会就把欢送毛委员晋京的筹划,当作全矿的头等大事来抓,专门成立了“领导小组”操办毛委员的出发事宜,“领导小组”领导些什么呢?一是组织T市群众和矿区职工从矿区至车站的沿途夹道欢送;二是号召矿区职工为迎接九大的胜利召开更进一步的抓革命,促生产!三、做好毛委员晋京的物质准备。这儿略而不谈前两条,单说后一条就引出了意见分歧和莫衷一是,例如毛委员出席大会该穿什么打扮,发生的争议就很热烈,有一派主张穿毛主席宝像上的呢制服;军方代表则主张穿元帅服仿制品,因秦家纯当过几年海军,作为伟大领袖的未来接班人,其级别与元帅摆平也不算过份;还有一派则主张穿矿工的制服,因为他是我们矿工中最伟大的代表。这几派意见相持不下,最后征求家纯的意见,他同意穿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时穿的那套军装,他自己出现在无锡染坊街戏台上的时候,也是穿的这套服装。领导小组认为他的主意很有政治眼光,就照毛委员的建议新做了一套草绿色呢军装,至于脚上穿的皮鞋,不用领导小组操心,读者当不会忘记:还是“反修厂”的产品好,他穿得合脚,就一直穿在脚上到了北京。   

    一切准备停当,临行前的晚间,夫妻二人睡在木板床上,少不了枕边话别,多妹搂紧了丈夫,生怕他一飞冲天,一去不复返。膝下的两个孩子,刚巧与戏曲里秦香莲的孩子相等,生怕家纯此去,也走了陈世美的道路,心里一直不踏实,家纯则重复他宣告过多次的山誓海盟,他还有兴致作弄多妹说:我不回来不是没有可能,这话把多妹惹恼了,他又在妻子怀里笑着说:

这里的小地方我回来做啥?我把你和孩子一齐调到北京,你该称心了吧!

    第二天上路,毛委员穿一身呢军装,足蹬反修鞋,胸前戴一朵大红花,年龄四十岁上下,一副伟岸英俊气概,坐在敞篷车里就跟“四个伟大”站在国庆检阅车中的复制人物一模一样,好不风光!(按:林彪吹捧毛泽东有四个伟大: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

    领导小组指定人事科长陪同九大代表同车赴京,换句话说,昔日的顶头上司今天一变而为他的跟包。而我们的人事科长还觉着不胜荣幸之至。

    一路上夹道欢迎的队伍,人头拨动争睹当今领袖公子的风采,夹着疯狂的锣鼓声和欢呼声响彻云霄,种种繁华热闹的场面,系建国以来中共领导层最为擅长的才能,自不待言。

    他跟人事科长一同来到北京饭店九大筹备处报到,人事科长代他拿出出席大会的证件和四张半身照片,筹备处则发给代表出席签到证,大会文件草案和就餐券等等。这时秦家纯发现到会代表几乎都挟有一只公文包,矿务局的领导小组一切都办得齐全,偏偏没想到购买公文包,这叫做大事不糊涂,小事就马虎,人事科长便匆匆上街给他添置了一只安拉链的公文包,家纯把筹备处发给的印刷品装在里头,挟在腋下马上便显示出达官贵人的架势,很有点像九大代表的形象了。人事科长尽了最后一项光荣职责,就回安徽了。

    接着,服务员把毛委员引领到北京饭店某层楼划定的安徽代表团居住区的一间豪华客房住下。客房里有一面高大的着衣镜,他一个人在镜子里照出挟着皮包,熠熠生辉的模样儿,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了,他又在镜子前面来回走了几步,试验哪一种步伐更神气,更像毛主席。他浑身起了飘飘然得意忘形的满足与自豪,使他低声哼出:“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样板戏中铁梅的唱词,才感到了“一跤跌在青云里”这句民谚在他身上百分之百应验了。

    夜晚,过分兴奋的大脑使他在鸭绒被里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到以背诵老三篇来催眠,背着背着,忽见伟大的父亲果真出现在他的面前,做儿子的吓成一团不敢仰视,连准备了好久如何亲切地热情地叫他一声“爸爸”都忘了叫,爸爸却主动伸出肥大的手说“我的孩子呀!我终于见到你了!”

    做儿子的不知道怎么回话,慌乱了一阵,才说出:

    “今天能够会见亲生的爹,太,太,太使我高兴了。”

    于是,一老一少紧紧地抱成一团,父亲老泪纵横了。父亲说:“我曾发动全党找寻你,始终没有下落。多亏无产阶级文化大命,角角落落里的群众都发动起来,才有如此重大的成果呀!”然后说:“抚养你成人的爷娘都好吗?首先代我好好儿谢谢他们。”

    儿子脱口而出回答道:“可怜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死去了。”

    老爷子不胜诧异,倒吸一口冷气,问道:“那是怎么回事呢?”

    儿子觉得刚才的回话冲撞了老人家了,他已经懂得,说实话难免使爸爸扫兴,伟大领袖应该让他永远生活在“伟大的成果”中。这时候,他平时背诵的《老三篇》出来帮他解围,他当场背出如下的“最高指示”: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

    这段语录使伟大的父亲楞了一会儿,当他省悟到这是背诵他讲过的原话,他并不满意,反而带着伤感的意味训斥第二个儿子道:

    “我家里已经有了神经有毛病的儿子,怎么我又碰上一个神经兮兮的儿子!”

    老爷子的大手一挥,似乎是生气地推开这个神经兮兮的儿子,秦家纯在被窝里出了一身冷汗,醒来时周围却是一片黑暗,他与父亲在梦中相会,以不欢而散告终,这是个令人不安的不祥之兆,他努力想赶走头脑里的不愉快的结果也不可能,第二天起床显得没精打采。到了晚上七点钟敲过,他的房间被一个尖鼻子的官员打开,自称是大会筹备处的,他进来要求出示秦的九大出席的证件,家纯从公事皮包里取出来给他过目,言词中颇不礼貌,好似住客栈闯进查房间的警察,尖鼻子看了他的证件,说:“你是列席代表,我们另安排住处。”说罢,此人向门口扬了一下手,便进来两个服务员,一人替他拿着小皮箱和公文包,另一人就领他走出房间。

从电梯下去,不走大门走后门,尖鼻子这时走在他前面,把他领进一辆小轿车里。家纯迟疑了一下,尖鼻子粗鲁地把他推进小汽车中,由于家纯个子高大,或者由于尖鼻子用力过猛,家纯额角上撞了一个包,疼得两眼冒金星,他只好忍耐着,他只是感到遗憾的是:要是明日会见父亲,脑门壳上突起一个包总不大好。

    汽车七溜八弯开出去不少时候,从蒙住了的车窗里不知道车子开到什么地方,仅仅从经验里推想,车子应该离开北京城好远,已经来到了郊区,莫非是安排列席代表参加植树,或是建设水库的义务劳动?

    他这么寻思的时候,汽车已开到北京的巴士底狱——著名的秦城监狱,当他发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大转折,钻进了九大筹备处设下的圈套,一切都来不及了。

    尖鼻子的家伙,把他领到预审室,向他正式宣布:

    “你被逮捕了。”他命令家纯脱下解放军服装,说:“军装不是你们这号人穿的。”家纯只好把呢军装脱下,尖鼻子又把他的命根子——公事皮包没收了。秦家纯连一句抗议的话都没有,只因他承受不了这个意想不到的打击,曾经在海上多次与暴风骤雨搏斗的男子汉,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了。

 

 

    秦家纯是被两个看守兵像拖死猪那样拖进单人牢房,不知经历了多少时候,他才清醒过来,不甘心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他的心还吊在九大会场上,吊在T城的成千上万群众夹道欢送的热烈场面上。他的大脑不够用了,无法解释怎样发生这一“昨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的变故?他起初责备自己不该对那两个“红纵”头头发火,因此惹得他们的报复?后来他又推翻了这个推想:既然无锡的屁派公开贴他的大字报,指出是假货,都未能推倒他,两个小家伙怎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否认九大代表的合法性?他又连想起昨晚那个清晰的梦,而如今仿佛仍然在一场没结局的恶梦里。

    秦家纯关在里头的第二天,有一个穿军装的小胡子来提审他。

    上来少不了要问被告的籍贯、出生年月、父母以及职业等等,被告在回答父母是谁,他大声地回答:

    “父亲,毛泽东,母亲,杨开慧烈士”

    承办员苦笑了一下,带几分轻蔑地说:“你现在这儿胡说八道,你不知道羞耻!你知道吗?就是为的你冒认伟大领袖做父亲,才把你关到这儿来的吗?”

    被告当面顶撞过去:“我有个爸爸是伟大领袖,这是莫大的光荣。有什么羞耻的呢?这是党给我的荣誉,是党中央九大筹备处给我的荣誉。九大筹备处认可了我们的父子关系,才批准我来参加九大的,为什么秘密把我抓起来?抓我到这里的人才是可耻的。”

    承办员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没想到他的对手如此强横,如此理直气壮,被告骂的可耻直接针对他的,使他气馁的不仅是被告的顽强,还由于他从上面看下面坐着的秦家纯确是毛主席的面影和体魄,这使他预先准备好的审讯程序乱了套,发现这件案子很棘手,很复杂,很可能是真的。他为了维持审判官的尊严(中共官僚体制讳言“官”字,司法系统一律禁用“官”字,法院法官称“审判员”,审判官则称“承办员”)强打起精神申被告:

    “你别想得太美,你是被异想天开的荣誉迷住了,因而犯了政治诈骗罪。”

    被告初次听到这个吓人的罪名,心里勃然大怒,他冷笑着说:“我诈骗谁啦?真是笑话!为什么不让我和父亲见面,我相信他老人家洞察一切的眼力,只要允许我们父子见面,是真是骗便见分晓。而你们在九大开会前夕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跟亲爹见面,这里头一定有鬼。要求法官站在毛泽东革命路线上,主持正义作出公正的判断。”

    “如果你能拿出对你有利的证据,事情就好办。”承办员在他的义正辞严的反驳下,开始软下来。

    “证据我有!”秦家纯大声说。

    “好哇,你能拿出什么证据?”

    “我的证件被那个尖鼻子军官没收了。”

    “哪一位尖鼻子?”承办员问。家纯讲了被捕那天的情景,然后说:“是他没收了我的公文包。”

    在他的咄咄逼人的反击中,弄得承办员的鼻尖上沁出汗来了,他才感到:头一次的见面就没能达到预期的结果,这个承办员还是空军司令员推荐给林副主席的,推荐的时候赞美他是“坚定的左派”,如今这个坚定的左派表现得不够“坚定”了。

    承办员回毛家湾复命,这里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林副主席的公馆,他公事繁忙,接待小胡子承办员的是他的一品夫人,承办员简单地向一品夫人汇报了初审的情形,又坦率地讲了自己的看法,如果不讲出来就是对林副主席的不忠了。他说:

    “我审问下来,这个家伙不像是冒充的,不论从他的外形姿态像他老人家(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金属制的宝像),此人的能言善辩、傲慢自信的倔强劲儿也与他差不多,如果此案让他老子知晓,怪罪下来,我们没法挽回。”

此话不说犹可,他冒昧讲了出来,正好刺痛了一品夫人的心病,激起她的恐惧和杀机,她咬牙切齿地说:“真是假的好对付,就怕是货真价实的,免得早晚留下个死对头,趁早下手干掉他,以绝后患!”

    小胡子承办员借用林彪公布的“公安六条”,在他手里曾经枉杀了一批军内团级以上的共产党干部和知识分子,如今要他处死伟大领袖的嫡传后裔,而他膝下大有断子绝孙的危险,这一起判决死罪案与往日所杀的孤魂冤鬼不同,被告是一个维系国脉和毛氏宗族的一块血肉,他一想起此案的特殊性严重性,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犹豫了、退缩了,他的理性不允许他干这一起杀人勾当。他迟疑半晌为难地说:“初审就定下个死罪,未免匆忙了。”

    一品夫人说:“那边母老虎正在追查九大特邀代表为何失踪,她一定跟老爷子通气了,中央文革正向公安部要人,这事情万一泄漏出去不得了,所以要速战速决。”她所指的“母老虎”是江青的绰号,老爷子指毛泽东,当时公安部部长是谢富治,秦城监狱在谢的管辖下。

承办员听了这个情况,脸色都发白了,他直率地进言:

    “如果情况是这样,我们更不能轻举妄动,光靠保密是包不住火的。”

    一品夫人感到此案会引起的严重后果,便把承办员扔在客厅里,进后宫去请示横在躺椅上的林副主席,然后回到客厅给承办员面授机宜:

    “留他一条狗命,一条泥鳅泛不起什么大浪,林副主席的接班人,在九大通过的党章已经明文写上了,再也不怕半腰里杀出个程咬金来抢班夺权,现在他们那边闹着向公安部要人,母老虎要把这事儿闹大,闹到主席那里去,只要你们拿得出他本人招供是政治诈骗,公安部就可以拿这份证据堵她的嘴,还要指责她搅乱了革命的阵线,差一点让野心家钻了九大的空子……”

 

 

十一

 

    小胡子承办员执行一品夫人的懿旨,就派了个心狠手辣的猛将去审讯秦家纯,他关在里头,根本不知道九大早就闭幕了。谁知换了一个新的承办员,竟是凶神恶煞般野蛮,当他坚持老一套的口供,承办员就动用肉刑逼他承认是进行政治诈骗,轻度的肉刑是用细麻绳拴住犯人的两个大拇指,用滑轮拉得被害人离开地面,让一个体重约有八十公斤的大汉由两个手指头来承担,这个庞然大物悬在空中不到两分钟,全身的血液似乎全汇聚到两只手上来了,从头顶到脚板全身都急出汗来。像他这样的铁汉已经吃不消,在半空中哀地讨饶了。这种肉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三上吊”,就好比西方给绞刑架也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叫“撤之吻”“三上吊”是称赞它的功能:坚强的共产主义英雄也吃不住三起三落就会软化的意思,据受害者毛委员的回忆三上吊拉人悬空的架子几乎与绞刑架一样,差别在于扣子没往脖子上套罢了。

且说本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没经过三起三落,头一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就凭这一点他不够资格评上理想的英雄。最后他屈服了,在一张他来不及看明白的供词上盖了手指印。

    善用暴力征服犯人的承办员得胜回朝复命去了。

    秦家纯捧着两只肿得像馒头的手押回监房,开头是疼得哭了一场,  一张供状、  一个手印,加速了他的精神崩溃,因为维系他的坚强、自信、幻想的精神支柱被自己的肿胀的手砍倒了!接着拒绝进食,两顿饭的铁罐子都没动筷子,他的绝食就是吃不下饭,并无与当局抗争的意思。一系列突然袭击式的迫害与刺激,包括这一次肉刑,使他承受不了,竟萌生要求速死的念头,他撕破上身的衣裳发泄心中郁积的愤怒,他又怀念不得见面的妻子与孩子,便无目的地自言自语呼唤多妹和孩子的名字。两天以后,监狱医生替他敷药消肿,并且用强制的工具撬开他的嘴灌进流质食物,他又勉强吃饭了。不过,这个医生没发现他神志不清,已得了精神分裂症,犯人毫无顾忌地不停地呼叫毛泽东的名字,并喊出“爸爸呀,快来救救我吧”的并不含糊的喊声,那十分凄厉的呼叫声破坏了监房的沉寂。

    小胡子承办员以为弄到了秦的招供已给毛家湾交了差,在他的职责上,这件最为棘手的案子已经了结,与他无关。只是听到监狱当局向他诉苦,监房中有一名他审理的案犯得了精神病,他才来到关押秦家纯的牢房门洞口瞧了瞧他。在光线幽暗的监房里,他看到的秦家纯令他大吃一惊,以前的壮实的秦家纯消失了,换了个陌生的蓬头垢面可怕的人,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号子,只见里头的人把衣服撕成条条块块,两眼呆滞,喃喃自语重复念叨着“毛主席救救我”,渐渐地才认出秦家纯的面容,相距一个多月,他衰老了许多,确实有精神病者的特征。从这里看出:我们如何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改造成为鬼的生物工程的活标本。

    忽然从斜刺里射下一道微弱的亮光,照到囚犯的背后,小胡子承办员刚好看到了对方的侧面像,就好似今日的领袖老态龙锺的面影,连顺着嘴角淌下的口水,也像是他老人家的模样。这个形象给予承办员精神上很大的震动,他扭头不敢再看下去,赶忙离开这个使他打寒噤的地方。

他开始反省自己办这件案子负有重大的责任,曾用酷刑逼供,适足以证明:此人或许是冤枉,确是毛氏后裔,一朝东窗事发,自己的前程不堪设想;现在他虽然不再承办此案,不过帮他打开一条生路,还是责无旁贷的。

    为此事,他首先请了司法部认可的精神病医师,为秦家纯作病理检查,他带着精神病医师的监定报告,闯入毛家湾晋见一品夫人,向她进言道:

    “那个政治诈骗犯得了狂躁型的精神分裂症,已经神志不清,对接班人不再构成威胁,似乎可以放了他出去。”说到这里,他呈上医师盖了章的监定书。一品夫人是个精细的工于心计的女人,她看了那张监定书后,沉吟半晌说:

   “毛的儿子是假,神经病倒是真的,既然得了神经病,讨嫌的就是放了出去他会胡说八道,我们没法管住这一点吧。”

 

这个难办的问题使小胡子受窘,他虽则善于随机应变,一时也没法堵住精神病患者的嘴,他沉吟半晌,然后说:

    “好在他只是重复地讲一句‘毛主席救救我’,不致有坏的影响,此人曾经是毛泽东思想的学习标兵,当他发起神经病来,讲出这么一句话,也还说得过去。”

    一品夫人不敢自作主张,就进入后宫请示林副主席,林副主席点头了,她才对小胡子说:“那就放了他,不过还得给他戴顶帽子,叫他的后台母老虎死了这条心,再也玩不成复辟的把戏。”

    她和小胡子承办员商议戴什么政治帽子,小胡子提出“政治骗子”的定性帽子,  一品夫人不以为然,她说:

   “这顶帽子不妥,周围的人就会问,他诈骗了什么呢?说漏了嘴就会损害伟大领袖的声望,在安徽,许多人都知道他是九大列席代表,此人成了诈骗犯,人们就会连想到‘怕是党中央出了问题’,我想呀,给他定性‘坏分子’,一个‘坏’字,包罗万象,就避免了下边人瞎猜缠夹。你看怎么样?”

    这番谈话,使小胡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人计议已定,就给了秦家纯戴上了坏分子帽子,由原单位领回交群众监督。即使放归故里,头上还给你扣上了紧箍咒,并没有给他真正的自由。

这边T城矿务局收到来自北京的一份电报,言明“即速派两名保卫干部前往北京某街某号领回你局秦家纯”,原先的筹备欢送九大代表的领导小组早已解体,当即由矿务局革委会工会即速书写“欢迎九大代表胜利归来”的横幅标语,至于欢迎标语没写上名字,领导人推想,秦去了一趟北京,回来理应改名换姓了,可是秦本人一去一个多月,一封家书都没写回来,所以只得含糊地称作“欢迎九大代表”,至于“两名保卫干部去领回”,说明秦家纯已是党中央要员,才需要特派两名保卫人员前去陪同和负责安全保卫,秦去了北京一个多月没有音信,他们猜测他一定进了中南海后宫,与父亲共享天伦之乐,有点乐不思蜀了。根据上述的猜想,矿务局革委会指派了人事科长和秦的妻子多妹一同前往。(人事科长本是欢送秦赴京的同伴,派多妹前往,一方面在生活上有个照应,一方面还包含让她的公公见一见儿媳妇的用意。)

    所以产生上述一系列的误会,一来是由于中共实行的严格保密制度,二、T城毕竟是山洼里小地方,消息不灵通;更重要的一点是矿务局上上下下对毛的真儿子深信不疑。

    他们二人终于来到电报上指明的地方,那是个禁卫森严,城楼上是城堡的建筑物,绝不是想象中的中南海,因为大铁门上挂了一长条触目惊心的招牌:“北京市秦城监狱”,多妹怎样也不相信她的丈夫会在这里面,他们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在监狱墙外迟疑、徘徊、不敢跨越那扇可怕的大铁门。人事科长的阅历毕竟比多妹丰富,他重新审阅电报上的文字,看出了“领回”二字包含有不祥之兆,只有迷路儿童或肇事的职工,公安局派出所才通知其家长或保卫科去“领回”;更有一处可疑,电报上写到秦家纯,后面没带“同志”或“代表”字样,更证明是不祥中之不祥了。他走近门岗去试探一下,并且出示介绍信和电报,门卫欢迎他们俩进人大门,这一着并不令人喜欢,而是证实了人事科长的不幸的猜测。

    门房间从内部电话里接到通知:准许人事科长到后楼去,把多妹一人扔下,她已经感到“领回”的人儿不妙。

    不大一会儿功夫,人事科长和一位解放军同志果然把秦家纯领出来了,多妹惊异地认出:丈夫剃了个光头,已是阳历六月天气,还穿着那件呢制的军大衣,面孔变得衰老而灰败,两眼失神,远看几乎认不出来了,多妹差一点就要落泪,看着秦家纯拉拉沓不紧不慢朝她走近,脸上没有点见到妻子表现欢快的样子,多妹心急慌忙走近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毛致用,你怎么会在这里?”对方木然,没有反应,便闻到一股黄梅天的霉味和酸胖气,为什么人倒霉便生出如此怪味儿?她收住眼泪,改叫他一声:“家纯,你不认得我啦?”

    家纯这才开了口:“你是多妹呀,我要回家。”就像被歹徒拐走的小孩子向妈妈求救那样。家纯总算认出自己的妻子,给多妹少许一点安慰。

    多妹为什么第一遍叫了丈夫“毛致用”?这里也是一场误会。原来,向来不读报的多妹,在九大开幕期间忽然天天关心起党报来,在报载九大的主席团名单中,翻来覆去寻找没发现秦家纯的名字,她自作聪明地设想主席团中唯一的姓毛的,便认定是他的父亲为家纯改名换姓了。她把这一发现对谁也不说,只是自言自语念熟这个陌生的人是可爱的毛姓的名字。

    解放军给门卫交付了“释放证”,人事科长才完成了“领回”监犯秦家纯的使命。

 

十二

 

    三人当天在冶金部招待所住了一宿,第二天便乘火车南下,这一回买的硬席,  一路上秦家纯的表现还算正常,多妹还未觉察丈夫有神经病,也不知道此番回去,头上还多了一顶帽子。

只因科长进监狱与监狱官办理领同手续,除交给他一份判决书外,还宣布保证做到约法三章,也就是三个“不”字:一、不谈案情;二、不准坏分子乱说乱动;第三、不要给他大的刺激。当多妹怀了一肚子的疑惑想从人事科长那里知道他的丈夫为啥没进得了中南海,反而进了秦城监狱?老实说,连人事科长本人也不知案情是什么?不过从判决书上的用词,说他招摇撞骗,可以推想秦不是真的龙种。这一点,多妹不用问,当她第一眼看见丈夫从监狱走出来的时候,她从感觉里就知道了。

    可怜的秦家纯,他在京沪线上还是发作了一次精神病。

    人事科长手携公事皮包不离身,偶而找不着的时候显出张惶焦急,因为那里头装着决定秦的终身的判决书和其它文件,挨着他坐的家纯发现掉在他的脚下,他像正常人那样把它拾起来,他认出这原是自己的公文包,便立即回想起进入北京饭店报到的情景,想到人事科长奔到街上用公款买回公文包,并将九大文件,和签到证塞进去……这一连串记忆全集中在眼前的这只公事皮包上,他把积聚在胸中的怨恨,不平和肉刑的惨痛都投向这只公文包,似乎从这里找到了一个发泄和报复的对象,他不但没把公文包还给人事科长,他竞猛力地将公文包往窗外掷出去,幸而人事科长为了安全的保卫,他关上了家纯身边的玻璃窗,皮包没扔出去却反弹回来,秦家纯这个狂躁症的惊险动作结果是有惊无险。在人事科长吓得面色发青之后,反而认为这个坏分子够精明的,他一定知道皮包里面装的是对他不利的宣判,如果让他的奸计得逞,快速行车中扔出去的东西怎么样也找不回来丁,他回到矿务局将何以交差!

    火车到达T城,欢迎的队伍和锣鼓喧天的场面没出现,连接送的小汽车也没有,只怪人事科长住在冶金部招待所,连夜给T城矿务局发了一份电报,说明情况有变,不必准备任何欢迎,矿务局革委会马上偃旗息鼓,撤去了一场好热闹的演出。

    这边厢,多妹扶着神经兮兮的丈夫回到家中;那边人事科长急匆匆直奔矿务局革委会办公大楼,立即向领导层汇报“情况有变”的细节,一面打开差一点在半路丢失的公事皮包,取出由公安部盖印的“判决书”,还有一份是精神病专家所作的秦某患有狂躁症的司法鉴定书;人事科长最后介绍了公安部代表希望回原单位保证做到的“约法三章”,按照旧风俗,上级政法部门给犯罪分子扣帽子,理应召开群众批斗大会当众宣布,并张贴布告和标语,按毛泽东的理论,这是为了将戴帽子的敌人交给群众监督管制必不可少的一课。【按:戴帽子共有五大类:地(主)、富(农)、反(反革命)、坏(坏分子)、右(右派分子),上述五大类皆系敌我矛盾。】革委会的头头们,对具体案情不明,他们看了判决书,还是不理解为什么烈烈轰轰参加九大的代表,到了北京摇身一变变成了阶级敌人?他们的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再加之秦家纯在人事部门工作,埋头苦干安份守己,给大家的印象不赖,便有人钻了“约法三章”的空子,提出“既然上级关照‘不用大刺激’,那就不开批斗大会吧。”另一个头头接他的话说:

“那么,来个小刺激是不能少的。”有一人插话道:“怎么叫做小刺激呢?”大家同意开一个小型批斗会。最后,革委会第一把手说:“虽然不能搞大刺激,但必须在群众中消除影响,因为我们搞了个欢送大会,全T城几乎弄得家喻户晓,不讲案情恐怕很难消除影响,比方说:秦家纯已判他是坏分子他的党籍就保不住了,我们还要在党员中间做工作,人事科也不能用这号人了,你们说,给他换个什么工作呢?”

    家纯回到T城的第三天,革委会保卫科通知他到小礼堂参加批斗会,多妹扶着神志不清的丈夫前去参加,为了他剃了个光头,怕人们看出她丈夫住过大牢的,细心的多妹给他戴了一顶解放军帽子遮遮丑。这个批斗会虽然称作小型批斗会,偌大的矿务局各个分场加上工农青妇和造反派头头,到会的人数至少也有两百人。

当秦家纯夫妇进入会场,规定批斗对象是没有座位的,红卫兵将家纯单独押解到主席台下站着,在开会以前,他并不知道已给他扣上帽子,也不知道这次批斗会是专门为他开的,他像没事人儿似的微笑着向久别重逢的熟人打招呼,一点没有神经病的样子。由于他表现出雍容大度、藐视一切的姿态,倒使会场变得愉快活泼,使台下的人认为:毛主席儿子应该是这个派头。

    在碰头会上看过“判决书”的支左的军宣队长,挺身而出,企图扭转这个缺乏火药味的局面,他气势汹汹地指着秦家纯说:

    “你可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配戴我们解放军的帽子吗?今天给你换上坏分子的帽子,才是你的真面目!赶快给我脱下来,否则砸烂你的狗头!”

    这几句话充满着阶级斗争的火药味,会场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一下马威打得秦家纯晕头转向,不知怎么回话才好,还是闪在人后的多妹眼捷手快,奔到台前替丈夫摘下呢制军帽,她本想给丈夫遮丑,没料到反而触怒了军代表,这顶帽子当初还是这位军代表拿主意给他定制的咧。她同样弄不明白,这位军代表将给家纯换上一顶什么帽子。

    多妹像老鼠那样悄悄地从丈夫的身后把他的帽子取下,顿时露出了他的光头,这一动作引得全场观众的一阵哄笑,反而把严肃的浓厚的火药味冲掉了。

    由方才的军代表打的头阵,接着就由保卫科长宣读公安部的判决书,判决书用的文言文,保卫科长文化不高,下面没人听得懂,只有两句是一半凭猜想听出了犯罪事实;秦家纯四处招摇撞骗,欺骗党中央,企图混入九大未得逞,经本人招供属实,决定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管制。以下是稀稀拉拉的喊口号声,喊的是“打倒政治骗子秦家纯!坏分子秦家纯不低头认罪砸烂你的狗头!”

    往下一个程序是群众检举揭发,只有一名人事科长填补这个空白,他揭发秦家纯从北京领回的途中表现不老实,在火车上扔掉我的公文包,其中装有公安部文件和判决书,是我抢救得快,他是想毁灭罪证,装疯弄傻的意图很明显。证明此人反动透顶,我代表党支部宣布:开除他的党籍,逐出人事部门,下放矿场劳动改造。

    宣读判决书给他戴上坏分子帽子,对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来说,他表现出麻木不仁,泰然自若;唯有人事科长宣布开除他的党籍,这是个强刺激,太大的刺激,正是这样严重的刺激使处在精神分裂状态中的家纯,恢复了一线理性和智慧,他朝前跨出几步,几乎走进革命群众的座位上,眼泪汪汪地伸出两只巴掌,气愤地对大伙说:

    “他们就是这样待我的,不让我说真话,只要我打指印,你们请看我的大拇指吧!”

    坐在主席台上的人看得真切,坐在前五排的革命群众看得清楚,这个坏分子的两个大拇指肿得像两颗红枣,关节处似乎被刀子砍了一刀似的。

    这时,会场的气氛才真正肃静下来,只听得坏分子的泣不成声的呜咽。两百余人的眼睛全都贯注在他两个大拇指上,连每个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这是无声的抗议,这是有力的辨诬,这是受迫害的羔羊对暴政的控诉!

    主席台上的人交头接耳,交换着共同的感受,这个会不但未能消除恶劣影响,反而加深了这种影响,再开下去将不堪收拾,于是由工会主席匆忙宣布散会,并告诫大家,今天这个会不要向下传达,只能根据革委会公布的布告议议秦家纯的罪行。

    人们果然在布告栏里看到刚刚贴出的两张布告:一张宣布给秦家纯戴上坏分子帽子,一张宣布开除他的党籍,颇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所谓无巧不成书,写这两张布告的知识分子,恰巧是三天前写大幅标语:“欢迎九大代表胜利归来”的同一人的手笔。

 

十三

 

    开过小型批斗会,张贴两份布告在外以后,引得T城的群众议论纷纷,在文化贫困、生活无聊、精神空虚的城镇,秦家纯的大起大落,成了不胫而走的特大新闻,成了人人关注的头等大事,到家纯家打听真假的络绎不绝。渐渐地,这里的干部和职工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秦不是坏分子,是毛的真太子:另一派是和布告上的定性保持一致,认定秦是假的;无锡的造反派曾分裂成好派与屁派,现在,铜陵市群众中则分成了“真派”和“假派”,双方争得面红耳赤,闹得相持不下,至于哪一派人多些,因为没举行民意测验,不得而知。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连革委会的领导层中也有真派,而秦的妻子多妹的观点却倾向于假派

    人事科长属于假派,他有权分派秦家纯到何处劳动改造,他分派秦到养猪场拉饲料,为了防他进行诈骗,成天价与猪为伍,猪猡不会上当受骗,又不会打听他的案情。

    拉饲料是重体力劳动,一天只须拉两趟就够了,对精神病患者还是能胜任的。可是拉了桶子车要经过大街小巷,还要翻一个小山坡。经常有假派的小朋友在车后边向他扔小石子或瓜皮戏弄他,有的孩子一边扔石子,一边还讥嘲他:

    “看呀!毛主席的儿子来罗!”

    “毛主席的儿子没做成,做了毛主席的灰孙子了!”等等。

    当他吃力地拉上坡时,往往有真派的红领巾帮他拉过岗,并且说了些安慰他的话:

    “你不该落在铜陵这个小地方,你要是生在北京,早就进宫见着你爸爸了。”

    有一个孩子联系课堂上学来的知识,安慰拉车的:

    “假的也不大要紧,黄金只是好看,倒不如咱们的黄铜派上大用场哩。”

    多妹对丈夫的爱情是坚定不移的,有一次丈夫的头部被孩子扔的小石头伤着了,她又在家纯的头上下功夫,给他一条手巾扎在头上,化装成下苦力的劳动妇女打扮,她还是放心不下,宁愿在自己的针织厂里告了事假,来给丈夫作伴一同拉车。偶而被调皮的孩子认出了坏分子,骂一些难听的话:“毛主席的儿子不老实,一下子变成老娘们了,这又是装的假呢!”

    多妹不理他的岔,加快速度推起车子,一边狠狠地埋怨起丈夫来:

    “你要不做老棺材的儿子,我们的小日子不是过得满不错吗?如今你是一败涂地,孩子们在你脸上鸟尿拉屎都得忍着。上头说你诈骗我不服,说你是假货冒充没有错,这是你自己找的活受罪,你还不醒醒哪!”原来她一开始就不愿意丈夫成为暴发户,她怕丈夫飞黄腾达就变了心。因此,把多妹划人“假派”是不错的。

    至于他妻子喊出“你还不醒醒呀”,这是痛定思痛、有感而发,实因丈夫扣上坏分子帽子后,他对那个害苦了他的“龙种”的血缘关系仍旧执迷不悟。比如说,自林彪摔死后,安徽省没一处再搞早请示晚汇报了,但秦家纯每天行礼如仪,雷打不动地在毛上席像前早请示晚汇报;背老三篇的热潮也已过去,他照样背诵老三篇,只是他神经受了大刺激,记忆衰退,只背得出开头几句就背不下去了。再如:他又热心练习毛体书法不辍,写完便把练习成绩铺满一地,口中喃喃自语,自夸自赏,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自北京领回后,他仍坚持睡地板,多妹气不过,就说:谁说毛主席睡的木板床呀,根本没那回事。秦家纯不为所动,依旧睡他的地板床。

    上述种种表现,越发给“真派”提供了新的论据,说他不愧是毛泽东思想的正统继承人。他们不知道:这是他戴了帽子后越发钻牛角尖的精神病发作,精神病专家对他已作过鉴定,现在看来,确定他为狂躁型未必正确,其实属于偏执狂癔症,他的症状是执着于一个焦点,更加坚定,更加顽固地锲而不舍,而这个焦点不过是幻想中的东西。尽管多妹焦急地劝说“你醒醒吧!”秦家纯还是没醒过来。

    在这期间,多妹受他的连累不小,她工作的针织厂的革委会是“假派”人物掌权,他对多妹很刻薄,她跟人事科长去一趟北京的路费,本是公家报销的,只因千里迢迢领回来的是个坏分子,厂方便在多妹的工资里扣掉这笔路费和小差补贴;多妹请了假照应神经病的丈夫拉饲料,革委会头头认为这是没有跟丈夫划清界限,而且已经同流合污,扣除工资还要作旷工处理,威胁着再不上工就要开除出厂,这样,多妹不能再跟丈夫一同拉车了。更气人的是,小女儿阿凤在她爸爸风传是毛公子的时节,托儿所所长亲自上门准许阿凤入托,她爸爸一旦出了事,托儿所又把阿凤退回来,大概也是为了划清界线吧。

    甚至远在无锡的娘家阿哥也受到了株连。T城的消息传到无锡,夺了权的屁派兴高采烈,因为他们的后台林副主席确定为当然接班人,而他们贴出大字报揭发毛委员是弄虚作假,证实了屁派的一贯正确,面粉厂首先把多妹阿哥宝荣的后勤组长撤下来,还进了两个星期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按:这是对干部的一种变相的惩罚方式,即短期内集中交代问题,不许回家,剥夺了公民的人身自由,其实是临时拘留所,美其名日: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家纯的好朋友吴生茂转业到了福州果品公司,他曾收到过家纯的一封信,报告他已被选人九大当代表的喜讯,吴生茂不该将此信给周围的同事传阅,当秦家纯定性为敌我矛盾的消息通报到人事科,吴的朋友中有人出卖了他,这一下吴生茂大祸临头,他在清查阶级敌人的运动中成为重点对象,关在牢狱近两年,幸而林副主席在蒙古边境摔死后,吴生茂才被释放。

    四人帮粉碎后,秦家纯头上的“坏分子”帽子才被取消,但因为精神病的缘故,人事科没让他上班,多妹把这个好消息写给她的爷娘和阿哥(发神经病的事始终瞒着娘家人),宝荣接到此信后,与妻子商量,夫妻二人乘兴到T城,看望妹夫。

    难得从无锡来的贵宾赶到妹夫家中,发现秦家纯是变了,变得麻木、冷淡、毫无表情,宝荣向他祝贺坏分子帽子摘掉了,他并不表示喜悦和感激之情,最令人费解的是:他还是那样虔诚地早请示、晚汇报,并且在毛主席像下供应一碗伙食,就像供应祖先灵位那样。他跟哥嫂谈得最多的是他挥毫写的四不像的毛体书法,屋里墙上贴满了他的书法。当嫂嫂问及何以到了北京,毛主席就不认账了?他的回话还算是清醒的:“我是真的呀!他们不让父子见面哪!我拉猪食倒无所谓,他老人家死不暝目呀!”说到这儿,流出懊恼的气愤的眼泪来。

    阿哥阿嫂拉着多妹在一旁,悄悄地问她:

    “妹夫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神经兮兮的?”

    多妹含着痛苦的泪诉说道:

    “不假,家纯是得了神经病了,北京公安部放他回T城,多亏他得了这个精神病。我拿他没法子呀,怎么劝说他总是听不进呀!三个月以前,毛主席死了,满街放的哀乐,我对他说:

“你那个日思夜想的爸爸死了,你也该死了这条心了,他永远不会认你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周总理死了,不假,我爸爸永远不会死,他是万岁万万岁的伟大人物,说他死了才是骗人的鬼话,诅咒他死才是坏分子哩。”

    “我在毛主席像上蒙上一块黑纱,他几乎要跟我打架,硬是把黑纱取下来,并且从那天起,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早请示晚汇报之后,还增加了给他的死不掉的冤家供饭食的厚礼,我好几次把供灵位的饭菜撤下来——主要是沾苍蝇,他还疯疯颠颠地说:‘只要老爹爹能吃得下,他就不会得病,更不会死!……’唉,唉,家纯害得我好苦呀!戴顶帽子压不死人,他成了个神经病毁了我一家子,你们来得正好,替我出个主意吧,有啥法子治好他这个痴呆病?”

    当晚,宝荣夫妇跟妹夫一样打地铺,兄嫂在地板上难以合眼,两口子悄悄商议如何治疗家纯的病的方案,第二天一早,嫂子把治病的法子征求多妹的意见,多妹笑笑说:不妨试试看,让他吃一顿猛药也要得。嫂嫂说:那么,你要好生配合。

    那天早晨,多妹为了隆重招待娘家的兄嫂,特地做了糯米团子,盛一碗给家纯,他不吃,却先恭恭敬敬地端到毛主席像下,多妹夺过那碗米团子,恨恨地说:“你不端给阿哥,却去先供死人,你这不是神经病呀?”

    宝荣抓住时机,便问道:

    “你的爸爸究竟是谁?”

家纯回答得干脆:“毛主席。”

    宝荣数落妹夫:“你,瞎了眼啦!你可晓得你爸爸作了多少孽,他害得吴生茂吃了两年官司;害得你爸爸被打成右派,文革起来又送了命,害得你娘死在厕所里;害得我的后勤组长也砸了;害得你三上吊差一点丢了性命,你还不醒醒!”宝荣指着宝像说:“你再把他当作你的老子;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夫了!”

    讲到这里,多妹在一旁嚎啕大哭,她是动了真感情,她把丈夫戴帽子以来所经历的苦难和委屈一齐发泄出来;多妹抱起被托儿所出来的阿凤,作打算离家状,大声嚷着要跟家纯闹离婚!

    多妹这一闹把木呆的家纯吓得产生了恐慌,他无可奈何地说:“做啥呢,做啥呢,我先敬亡故的父亲用早点,难道我错了?”

    宝荣怒气冲天地考试他:“你说说看,你爸爸是谁?”

    家纯毫不迟疑地回答:“毛泽东。”

    宝荣也动了真感情,听得他如此顽固不化,便当场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一个舱,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像小孩似的哭起来了。

    宝荣哥接着说:“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不给你狠狠地猛击一掌你不会开窍。你不知道:你的真爸爸便是你心目中的假爸爸害死的;你不知道,你心目中的妈妈杨开慧,她被国民党抓了去当做人质,而你的假爸爸在人质还在狱中的时节,他却在外边另觅新欢了,在促使国民党提早杀害杨开慧上面,你的假爸爸恐怕负有良心上的责任,而你的亲妈妈的死,你是不是也负有良心上的责任呢?”

    宝荣给他一记巴掌打得好,把家纯偏执的梦打醒了,他开始注意倾听宝荣哥的揭发,总算说了句人话:“妈妈,是我害了你哪!”

  宝荣乘胜追击:

  “既然宝山乡下有你的真妈妈,毛主席怎么会是真爸爸呢?”

秦家纯睁着一双茫然的绝望的眼睛,无力地点点头,这是他默认的表示,是从真派转化为假派的转折点,也是患有偏执狂的大脑兴奋灶的复原的契机。

    这时,嫂嫂出来打圆场,缓解刚才的激烈冲突的空气,她好言劝慰家纯道

    “你要不犯神经病,你就把供奉毛的灵台撤下来,考验考验你对多妹的心诚不诚?”

    妹夫果然照办了,多妹又增加一条:

    “你把你写的毛体字当作锡箔烧掉它。”秦家纯也照办了,开始对妻子露出正常人的含情脉脉的微笑,求告妻子宽恕他的神情说:

   “你还闹着跟我离婚吗?”

    从此,秦家纯的偏执狂癔症确实霍然而愈,外间传说是被无锡来的娘舅狠狠打了两巴掌打好的,此说也有几分根据,《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得了精神病,他的老丈人挥拳打了他几下耳光才清醒过来,采取的也是同样的疗法。

作于一九八O年七月   改写于一九九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