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励之代表王若望治丧委员会所致悼词
王若望原名王寿华,笔名若望、若涵、若木、庄谐。王若望先生1918年2月4日生于江苏省武进县。15岁发表短文和诗歌,同年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和共青团。16岁因参与罢工而被捕,入狱3年。19岁到延安,幷参加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宝鶏县中心县委(地委)书记、中共山东省《文化翻身》主编、上海总工会文教部副部长、上海柴油机厂厂长兼党委副书记。39岁被打成“右派”,开除中共党籍。50岁因批评毛泽东入狱4年;后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强制劳动。60岁“平反”“现行反革命”罪名;61岁“改正”“右派”罪名,恢复中共党籍。之后,任《上海文学》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理事。69岁因发表《一党执政只能导致专横》的文章,“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再次被开除中共党籍,幷遭到有组织的全国性围攻。71岁因发表《致邓小平的公开信》幷投身八九民运再次入狱14个月,出狱后被警察机关严密监控。1992年,王若望先生以74岁高龄,谐夫人羊子流亡海外。2001年12月19日深夜,王若望先生因患肺癌在纽约与世长辞,终年83岁。
今天,我们代表着众多良知尚存的人们,在这里追念王若望先生曲折艰难的一生。
王若望先生的一生,是追求真理的一生。他几乎是伴随着“十月革命”的炮响而出生,而当他离开人世之际,曾席卷世界的共产悲剧已徐徐落幕。向往人类自由的良知使他成为青年布尔什维克,也正是这种良知,使他幡然猛醒,逐渐成为极权制度的不妥协的反叛者。早在中共“延安整风运动”时期,王若望先生就因坚持自由思想而被攻击为“山东根据地的王实味”。从此之后,他遭到不断的压制与迫害。这诚然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荆棘之路,但王若望先生有其独特的光荣:面对邪恶,他不曾弯曲他坚贞的脊梁。他从不畏惧权势者口中那令人胆寒的恫吓--“考虑后果!”而坦然回答:“有什么可怕的?我准备了一根喉管!”中共最高当局指斥他为“资产阶级自由化老祖宗”,他凛然宣称“我感到无尚光荣!”在求索真理的坎坷之途上,王若望先生也有过仿徨、动摇。但这一根不怕割断的喉管和一根不愿弯曲的脊梁,使他从那个非主即奴的特殊帮派中卓然而出,成为一个有尊严有骨气的人。当踏上不归的流亡之路时,王若望先生已渐入垂暮之年。新大陆上自由的风,鼓荡起他澎拜的热情。他挥洒文章,召集会议,像一尊苍劲的老树,呼唤着风暴,呼唤着不屈的反抗。在这个海内外多数中国人皆以苟且驯顺为荣、操守反抗为耻的颠倒堕落的时代,他仍然义无反顾地揭露着权势者的暴虐与不义,其英勇无畏一如既往。
特别值得我们追念的是,王若望先生最后的岁月是在贫病交加中度过的。他和夫人羊子居住在法拉盛的一个小房间里,长达9年。他年老体衰,无力外出工作,全凭患难之妻羊子为别人看护孩子勉强维持生计。流亡生涯之艰辛,一言难尽。作为作家,他舍弃了他的读者;作为社会活动家,他失去了他的选民;作为父亲,他离别了他的儿女。多年来,他无钱做例行体检,当夫人羊子强迫他去体检时,竟已病入膏肓,无可挽回了。
最后的时刻,王若望先生仍然挂牵着他为之献身的进步事业。他没有给子女留下任何财产,却给中国人留下了以八个“新”字组成的遗言:“新时代、新人物、新发现、新文化、新科学、新技术、新奇迹、新奉献,迈向全世界!”幷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他最后的签名。最后的时刻,他十分思念亲人和那块梦魂萦绕的土地,当政者也发出允许归国的信息,他温和地表达了谢意,但断然拒绝将使他丧失自由与尊严的附加条件,声言:“宁愿客死他乡!”言犹在耳,已是天人永隔。“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正是这种常人难以承受的英雄末路,方见出求仁得仁的坚贞气节。王若望先生从执政党高官到阶下囚到流亡者幷最终客死异乡的不平凡的一生,实现了中华民族“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崇高人格理想。
人生的暮色竟可以如此辉煌!
王若望先生,您可以安息了!
就在我们今天聚会的纽约,时光退回一百多年,美国最伟大的诗人惠特曼曾眺望哈得逊河宽广的入海口,歌唱曼哈顿岛的船舶、布鲁克林的高地,汹涌的浪潮和十二月的海鸥。他写道:
一百年后或若干百年以后,
别的人将看见它们,
将欣赏日落,
欣赏波涛汹涌的涨潮和奔流入海的退潮。
惠特曼把老年比喻为“在入海处逐渐宏伟地扩大幷展开的河口”。今天,我们在流经自由女神的哈得逊河入海口聚会,为一位老人送行。这位老人正是惠特曼所讴歌的那种“被放逐、卧病在遥远的远方”的英雄。诗人写道:
正义的事业沉寂下去,
最坚强的喉咙也被自己的鲜血塞断……
尽管如此,
自由幷没有被消灭……
只有在英雄和烈士已被人完全遗忘的时候……
自由或自由这个观念才会从那一片土地上被驱逐。
今天,我们聚会此地,不仅表达对这位老人的敬仰,还表达我们拒绝遗忘的誓言。
王若望先生以其凛凛风骨,在中国人追求自由的历史上写下了英雄的篇章。当后世儿孙审判我们的时候,将一再提起这个光荣的名字。
王若望先生百世流芳!
王若望治丧委员会
2001年12月29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