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遗恨

郑义

 

王若望先生和我们永别了。回顾他的一生,作为他的作家同行、晚辈,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

王老把自己的一生总结为“悲壮的一生”。其壮烈的一面,大家谈得很多了,我想来谈谈他作为作家的悲哀的一面。

在王老的全部著述中,我以为最有价值的是他的自传。在这部自传里,王老真实地勾勒出自己从“忠诚的共产党人”到极权制度坚定的批判者所走过的艰难漫长的历程。正因此,这部自传在大陆几经周折,难以刊行,最后还是在香港出版。用王老的话来说,这是没有创作自由、出版自由的悲哀。

一位作家,在自己有限的一生中,要耗费绝大部分的岁月来争取思想的自由、写作的自由和出版的自由,而留给文学写作本身的时间就实在是少而又少了。在颠沛流离中,王老虽然坚持写完了自传第三卷,但高度商业化的海外中文出版界最终也未能出版。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是相当悲哀的,是永远的遗恨。他不屈不挠的抗争,为我们后来者开拓了道路,但自己却已经耗尽了生命,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王老从15岁一直写到83岁,写作时间长达68年,给我们留下的著述不能算是很多的。这并非王老一个人的命运,而实在是当代中国作家共同的悲哀。就王老本人而言,悲哀经过了反抗,就升华为一种悲壮。他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相反,未经升华的悲哀就成了一种纯粹的悲哀。在今日之中国大陆,绝大多数作家同行还在权势者所划定的精神牢笼和文字牢笼里打转。很多人还写得挺起劲,活得也风光,但一个大悲哀在等待着他们:当这个朝代终于过去,那些今天给他们带来荣华富贵的全部著作都将成为废纸。

王老的80寿诞是我和唐柏桥主持的。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短短三年,如今已是天人永隔。同为流亡者,大家早就知道王老夫妇的日子是过得很艰难的,但不知道竟然艰难到这种程度。王老故于贫病交迫,我们大家是有责任的。涸辙之鲋,尚且懂得相濡以沫。我觉得心里有愧,有罪。今天,在王老的灵柩前,在羊子大姐和他的子女面前,我是怀着悔罪之心的。希望大家拿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这种悲剧再也不能发生了。

请王老的在天之灵宽恕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