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勇气和亲情--有感于王若望先生的病危

刘晓波 (大陆)

 

人老了,总有撑不下去的那一刻,本不足为奇,甚至不足为哀--如果老人是在正常情景中走了--人,大概不会为一位不相识的老人之病危而真心悲痛,哪怕是名满世界的伟大人物。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当我从曹长青的《由病危的王若望所想到的》一文中,知道王老先生病危的消息后,从未与王若望先生谋面的我,心头仍有隐隐的震颤。这大概因为,一是王老先生的经历中有与我血肉相连的时刻,二是王老先生仍然在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见的被迫流亡之中。

先说其一﹕我对王老先生的了解,也仅限于听熟人说起他的一些轶事,再有就是80年代中共对他的批判。老先生之言行,最令我这个晚辈感动和钦佩的,绝非他与方励之、刘宾雁一起在反自由化运动中被开除出党,遭到全国性批判,而是八九运动中他以72岁的高龄和学生们一起走上街头,强烈抗议中共政权的大屠杀,并因此被捕入狱,出狱后一直受到中共当局的严控,直到92年去国。

我之所以对王、方、刘三位先生被中共开除并没有太多的感慨,乃因为在当时的气氛下,中共对他们的党纪的和行政的处罚,虽然严厉,却无损于他们的人身、声望和事业,反而恰恰把他们成就为民间社会和国际舆论中的英雄,使他们成为中国最具声望的良知之代表,而当时的民间反对运动,需要的又正是他们这样的象征性人物。以我当时的心境,还有一种暗自的欣喜,因为这样一来,等于他们被迫由体制内转向体制外。中共清除了三位体制内的反对者,却使民间多了三位有威望的体制外的持不同政见者,这对于中国民间反对派运动的培育是绝好的契机。中国千年帝制传统中的知识分子,历代不乏体制内的冒死直言者,却很少体制外的坚韧异议者。当时的刘宾雁先生提出的“第二种忠诚”--做体制内的“忠诚的反对派”--在中国知识界颇有市场。而他们三人被开除出党,就等于根绝了这样的机会,使他们更进一步认清了中共的实质,也不再过于依赖党内开明派,而是把自己的根扎在民间。

    随后而来的八九运动,使他们彻底完成了由体制内到体制外的转变。此三人中,刘宾雁当时已经在美国,方励之不愿为学运添乱,便采取低调避嫌的方式,从未正面参与八九运动,只有王老人身在国内且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在当时还健在的老一辈知识人中,活跃于八十年代的名流不在少数,但是,能够王老那样的勇者--在最恐怖的大屠杀时刻走上街头--毕竟是极少数。不止我一个人设想过可能出现的悲壮场面﹕由巴金先生或冰心老人领衔的老一代知识人,像王若望先生那样,一起走上街头抗议中共的大屠杀。面对刺刀、坦克和血腥,一头银发和一根手杖托起的社会名流的良知和勇气,该具有何等的震撼力、感召力和凝聚力呀!

在历史可能出现大转折的关键时刻,正是社会名流用勇气、良知以及果决的行动回馈社会的绝好时刻,杰出人物的个人或群体的道义勇气,在关键时刻往往会起到一两拨千金的伟大作用。至今,人们仍然清晰地记得,一位年轻人只身阻挡坦克的身姿,其勇气尚能震撼世界,成为六四良知的永恒记忆,何况那些年近古稀的著名知识人的挺身而出!试想,如果在大屠杀的血腥恐怖之中,有几十个王若望老先生出现在抗议的行列中,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屹立在坦克前面,即便不会导致八九运动的当下胜利,起码可以为八九后的民间反对运动提供丰富的道义资源。在此意义上,勇气就是良知的决断,就是正义的力量,就是人之不可辱的尊严,就是高贵人性的永恒象征。

再说其二﹕王老先生的一生,为了争取自由而付出过很多代价,早年坐过国民党的监狱,按中共论资排辈的习惯,也属于老共产党员和老革命,但是57年之后就不断受到迫害,直至87年被开除出党,直至现在的被迫流亡。而王老在流亡中的病危,无论如何不能视为生活的常态。中共不仅剥夺了他在故土的一切权利,更剥夺了他临终前对亲情的眷恋,有家不能回,有七个儿女不能见。

  老人家在垂危之际,最想要的,不是他一生之荣辱的盖棺论定,而是上海老家和自己的孩子们。晚年的天伦之情实乃人生之常态,临终前让儿女守在身边,更是血缘亲情的应该。但是,就是这人之常情常态,于王老先生却是无法实现的奢望。独裁制度之冷酷,于此可见一斑。

是呀,在中共政权之下,那些良知的守望者,在国内时大都付出过惨重的代价,最重者被杀、次之者坐牢,再次者失去工作,再次者被迫流亡……而流亡者中的许多人又大都经历过牢狱之灾。流亡所要付出的代价之一就是亲情。多少人忍受着十几年无法回来见见亲人的痛苦,多少人在亲人去世时无法回来奔丧,了却最后一面的心愿,也因此而抱憾终生!

这些凡人的感情,人人都该享受,而对于临终前的老人来说,这是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心愿。但是,流亡却剥夺了这心愿,绝非说一句“这是流亡的代价”,就可以自我安慰的。

曹长青在文中说﹕王若望老先生“是第一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被允许回家的中国流亡者,但愿他也是最后一个……”我想,这也是每一位被迫流亡者的心愿。

所以,我从未谋面的王老先生之病危,才令我心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