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为理想而承受苦难”
羊 子
2005年春节前一天的除夕,身居纽约的我,去朋友家吃年夜饭,寄托游子眷恋母国之情。聊天中,朋友提到,今年二月号《北京之春》,有一篇胡平的佳作“为理想而承受苦难”。平素我就爱读胡平文章,经这一介绍,年初一我一口气拜读完毕,颇有切身感受,我反复推敲。
亲(情)人节之梦
几天后的亲(情)人节凌晨,我做了一梦。梦见老伴躺在上海一清贫邻居家简陋的小床上,他告诉我被子薄,好冷好冷,我忙为他加盖了一条棉被。梦中老伴蜷缩而又瘦骨伶仃的身躯,给我留下的印象,一如往常,无比辛酸。真的,三年多前,我曾写过“无尽的爱,无限的敬”悼念老伴,那是忽然失去老伴后,受到突然打击下的感性情绪;现在,我自觉不仅是他老伴,更是一位自始至终陪伴他[默默]经历甜酸苦辣过来的人;我还要向读者交代的是,也是这亲人节的上午,多年失联的亚衣(周义澄)先生忽然电话向我拜年,他向我介绍了他近年来呕心沥血的大作《流亡者的……》,连日来,这“流亡者”三字,紧紧地围绕着我,亚衣希望我为老伴写点什么,加上胡平的启发,我终于摆脱了历来的沉默。这一文、一梦、一个电话,就成了我能客观地、理性地写作此文的背景。
关于胡平大作,思来想去,觉着作者最深刻的一句话,可能是文章的末句:“……然而在我看来,也许最是在那些默默地坚守的流亡者身上,我们才能深刻地理解到流亡的苦难、沉重、以及神圣与庄严。”这句话,连日来使我浮想联翩。这句话的精华,我又感觉是在於“默默”二字,作者是经过深思熟虑写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只有经过终生“默默”忍受的流亡者,才配得上非常人能忍的、即使看不见理想曙光、也能多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走向生命尽头的、这样一种“苦难、沉重”面前的“神圣与庄严”。
在老伴的追悼会上,老伴获得了举世少有的哀荣,那个时候,作为家属,我除了失夫之痛,也感安慰。在读了《为理想而承受苦难》后,我敢确认:王若望先生的一生经历,无愧于“默默”二字。诚然,他的一生辛苦,同胞大致是了解的,要不为什么会有那麽多人赶去见他最后一面?这里,我想写一点鲜为人知的往事。
一点鲜为人知的往事
可以说胡平文中,很多地方,我都能找到若望生活的轨迹,胡平也许不知道,他所刻划的流亡者境界,可在王若望一生坎坷中寻找答案。胡平所言极是。而我们当年离乡背井的思路,没有这麽清楚,应该说没有考虑过未来会怎么样。当时,老伴被邓小平称作“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老祖宗”的缘由,就是他向民众(尤其是年轻人)介绍了西方自由、民主、富强、发达。开初,政府拒绝发护照,不让出国,以示惩罚;也许后来,政府智囊人物发现,流亡的悲惨境遇,就改变了初衷,不断地与西方政府从事合法流亡外交。其实,这也是惩罚,只是当时并不明白而已;据说我们是第二批流放人员。老伴是乐意出国的,因为他要如实写出:在中共政权中屡遭迫害的切身经历,只有到了海外才能心想事成。出国时的心情,乐观的多,盼望的多,真的以为是“如鱼得水”,也以为是弃暗投明呢;以为仁人志士集体呐喊,中共政权便会瓦解。……经历了华盛顿合併会的意外打击,他没有气馁;在以后生活中,他依然积极地参加各种民运活动,并尽其所能地帮助他人;在以后生活中,平素无论认识不认识的华人,在政治庇护中,只要上门请他作旁证(只要他得知实情无误),他一概无例外、无条件地满足了对方。
华府会议后,他沉默了,不多说话了,我看得出来,他一心一意写自传《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思涣散了,不再像在国内中共高压统治下———对付公开敌手那种心情了。对付中共邪恶统治,他可以用笔投枪,尽管遭来更多迫害,就象胡平所说的:(老伴没经历国内流放,而是坐牢,可能更残酷)“你知道你在为理想而受难,别人也知道你在为理想而受难,这就使你的受难产生了意义。”在国内,老伴心里虽苦也甜。在海外呢,置他于困境的竟然是口口声声王老长王老短的貌似亲近的自己人。这个苦难,就不仅仅是胡平所写的范围了;特别是,一次上移民法庭,为他人作旁证中,法官客客气气地竟然盘问了他六个小时,使得上法庭的当事人坐一旁反而没事可做。何以故?原来,移民局收到揭发报告,说是中国民主党主席王若望利用民主党做政治避难的伪证,收取每人500美元,共伪证了200人,大发横财。
其实呢,在法庭上,移民法官很客气,但很严肃,凭空兜头一盆污水,老伴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说可能误会了。法官很通情达理,就相信了他。回家告诉我情况后,我就读了法官向他出示的有关报告,我才发现,八十年代后期,就有人成立了中国民主党,而且确实有人为此做成好些政治庇护的案例,但王若望是在1995年才当选新成立的中国民主党主席的,不过是两个时期的同名党,是张冠李戴。可是美国移民当局并不清楚内情,的确是误会了。有些内部人士,没有调查落实,就四处传播。一时间流言纷纷。有朋友好心告知我们,其中之一是曹长青先生。他从英国回来,首先问及此情况,我们才有机会澄清真相。
就在那个时期,罗德、包湐漪夫妇举行盛大晚宴,我们应邀也出席了。按往常,人们只要见到老伴,都会热情地上前问候,可是,那一次,无人答理,冷冷清清。回家的路上,老伴一言不发,我明白他不言语的来由。从那时起,老伴更沉默了。这,也许就是胡平大作里,流亡者在海外漂游中承受的另一种苦难吧!后来,确实有朋友见义勇为,当面澄清了真相,还老伴清白。
过几天,我有幸出席刘宾雁先生八十华诞,很自然地想起我老伴的另一经历。还是在那个时期,有一群民运界的友人,为老伴做寿。就在前一天,又遭遇了一次“被打掉门牙往肚里嚥的辛酸事”,原来一位我们最信任的老乡张某人,在期货市场中把我们的借款(其中最多的是,老伴於八十年代用坐牢为代价、在香港各报刊得来的稿酬,以及初来美国、访问几大洲中,好心朋友慷慨资助的款项,全借给了他)亏得精光(至今九年过去了,张连人影儿也找不到了)。本来我们就已经够恼火了,气自己犯了轻信,恨张某人违背诚信。不料另一位宋姓女,联络几位自称很尊敬老伴的朋友,简直勒令式的,强行要我从上班地方,陪同老伴一起去他们指定地方,所谓协商事情,子虚乌有地要我们代替张某人还宋姓女欠款,冤有头,债有主,凭什么要我们还呀?为此,从下午1点,直到8点,他们好几人,不让老伴回家,幸亏侨居法国的朋友从中解围,让他回了家。回到家里,老伴只告诉我一句话:好像在国内被公安局“传唤”。第二天,老伴又高高兴兴接受曹长青,唐柏桥等朋友举行的八十华诞祝寿会;在先,在那一年老伴的农历生日,辛灏年夫妇特在东兴楼设宴祝寿,两个祝寿节目,让老伴颇感慰藉。(写到这里,顺便声明,如果文中有人不舒服,请忍耐,并冷静反省:你们伤害了我们,我只是真实记录下这种伤害,我向老伴学习,多年来没有计较你们,该恨的是张某人,他才是祸首;是张某造成若望和我晚年直接痛苦,躲在某处的张某人,如果读到此文,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俩吗?写到这里,似乎应该写下列题外话:在我们同苦难挡时,素不相识的王小姐给我们雪中送炭,让我们晚年安居美国,贵在于始终关爱。);此外要说明的是,苦药吃到这个份上,是发生在民主国家里、几名追求所谓民主自由、口口声声王老长王老短的“精英”人物、亲自上阵策划导演下进行的,我当时的第一感觉:这不是中国大陆文化革命时期的逼、供、信吗?这几位“精英”是台湾同胞,使我“欣慰”的是,两岸人,不仅同文同种,连丑陋性也同,要不,未经历过文化革命的他们,何以这么熟悉逼供信那一套?写到此,另一位我尊敬而难忘的台湾文人的一句话,恰好用在此处:“有这样的朋友,还要敌人做什么”?关于这段经历的描述,好心的朋友反应是:这件往事,若望简直可怜了,他何故不抗议?我可敬的好心朋友,其他爱护若望的朋友说,若望是公众人物,民主社会中吃苦药只能忍受,作为家属,我非公众人物,也在陪着他忍受苦难,真正叫做活到老,学不了。如今事过境迁,我只是告诉后人,中国人应该告别丑陋!真像一首歌里提倡的:“只有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源泉”中华民族尤其必须直追!
为了坚持理想 必须忍受苦难
老伴已经习惯于苦涩度日的境遇了。他明白,他这是自找的,为了追求,他必须默默忍受,别无选择。然而,近他身边的我,所感到的是,他满心向往的、可以无忧无虑写的自传,反而没心思写了。本来,在国内只需花两年可写出来(只是不安心写和无处发表),到了美国,竟花了六年才脱稿,在寻出版社出版时,通过朋友努力,最后失败告终。在国内时,他的文章又痛又痒,很是抢手,不到十年功夫,老伴的作品已无人问津。像这么翔实,这麽扎实的文章,这麽系统反映中共政权真面目的自传,居然不再受关注,不能不说这是作家的悲哀。鲁迅曾说过:一篇作品发表,要是得到广大读者称赞,当然心里甜滋滋的,要是得到读者的批评,也是高兴的,因为至少读者当你一回事,作者今后可以纠正,以满足读者要求嘛,要是既无称赞也无批评,才是作者最大的悲哀呀。可以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老伴——这位承受他人难以体会的苦难和沉重的另类凄苦晚年,他曾对年轻的追随者孙云说过,“唉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内心之惆怅,孤独,无奈,无力,可见一斑;行笔至此,忽然想起一部真实人物形象的电视剧,好像叫《世纪人生》,剧情按照真实人物董竹君、几乎活到一百岁的传奇经历展开和发展,董与王也许理念不尽相同,但是,编导者塑造的董竹君,用下列几句自白式的台词,概括了她的一生:“我,从不因曲解而改变初衷,不因冷落而怀疑信念,亦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容我直言敬告世人,我的老伴王若望,为了追求理想,他,用一生受苦,尤其晚年遭到自己营垒成员的伤害、而默默忍受、而郁郁寡终,从而成就上述境界。此二君如今均已作古,我想呀,他们应该是咱们民族如何自强的楷模。
任何情况下,他鼓励我打工。他呢,独自在家看书读报写作,喜欢接待客人的他,早已发现远离根土的苦楚,但他从不直说,他明白在美国生存不易:语言障碍,谋生艰难,他在帮忙他人作证时,被诬陷为做伪证索取钱财,我当时义愤填膺,他则默不作声,照样我行我素,大凡有人前来继续求助於他,哪怕明知对方利用他,他仍一如往常地满足对方。当时我是不高兴他如此作为的,时而埋怨他,他反而唱京戏解嘲,让我啼笑皆非;现在想来,这才是他崇高处:身处逆境,仍播爱他人。我远在法国的一位友人说:“说王老贪财,简直离譜,就我所知,王老除了只会买点香烟的火柴外,他连如何使用美金都不会,吃不讲究,居无定所,八十上下的老人,按理应该在家,儿孙绕膝,接受小辈侍奉、颐养天年的岁月;而王老,尚得孤独在家,在日日天黑不掌灯下,等待妻子下班做晚饭。这样的老人怎么能说他是贪财?”
写到这里,我还含泪想起,在老伴发病的前几天,其实他病得不轻了,而我没察觉,我去上班时,躺在沙发上的他,突然含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叫我不要去上班了,见状我一阵心酸,才发现他这麽虚弱,突然意识到,一贯那么坚强、那么硬朗的老伴,终于挺不住了。因事先未请假,正矛盾时,他又松开了手,叫我上班去。情急之中,我就载着他陪我上班去了。这件活生生的往事,由于那个动作让我突然恐怖地意识到不祥的预兆,唉唉,是不是老伴的大限已到?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每念及此,止不住热泪,成了我活着时永远的痛。
我几次写到基督精神:“爱是不妒忌,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就是在美国九年如一日,我老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体现在[默默]中进行着的基督精神。芸芸众生,两千多年来,只出现了一位耶稣,听熟了,也不觉得崇高了,谁也不因为达不到高境界而害羞,谁也不会留心周围的人们中,有一位王若望先生,正是在[默默]苦度中,实践着耶稣艰难而又伟大之处;就是我,也是在读了胡平大作后,感受日深,每念及老伴生前的这种静悄悄的[默默]度日的形象,尽管他已离我三年多,对比胡平笔下那种内心寂寞、孤独的苦行者,我总因老伴无怨无悔孤独离世的场面而失声痛哭。痛哭之余,含着眼泪,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幸运:我与这位崇高者共同生活了22年,生前我知道他是一位难得的善人,真正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者、极有耐性的长者,平等相处的夫君,但是,对他崇高形象的缅怀,还是在读了《为理想而承受苦难》后得到了昇华。
若有来世甘愿再相随
正是这种[默默]的苦度,就是说,他的美德,是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地陪伴着我的,从不言传,凭你悟性去意会;让你觉着,他很好相处,总是顺着你,从不炫耀(尽管他辉煌过),从不挑剔,我也看出他是“不求闻达于诸侯”那种类型的人,我以为我很了解他;直到反复推敲胡平大作后,我才入木三分地体会到,老伴生前曾经生活的环境,无论在中国抑或在美国,对于他来说,他都是在思想荒漠中,孤独无援鲜被理解的寂寞难耐的苦行者。难就难在,他,明明寂寞难耐,却显得快乐寻常,明明有人诬陷他,却仍视若无睹,从不在我跟前议论和诉苦,那种硬把黄连当甜果吞的气度,除了折服,五体投地,我也更为直到今天方认识到他深处而羞愧,我为错把玉石当瓦石而遗恨终生。人会有来世吗?要是有,我真正愿意找到他,甘心做牛做马眷顾他。
真的,朋友呀,我是在获得理性认识后来回忆我老伴的,他是一位流亡者,是一位在[默默]流亡中消失的、大写的长者,他正离我日益远去;正因此,我对他不仅是爱的留恋,更是敬的昇华,我感谢胡平给我的启示,我希望并相信,后人也因为我的介绍,对老伴何以为「大写」的人,而有进一步认识,从而心怀崇敬;他的魅力恰恰是,平日里他高尚行为,正是在他习以为常的[默默]中体现,而周围的我们又因为这种[默默]行为的存在而容易疏忽,而不觉得这种魅力所在,所以也就掩盖了本该照耀的光芒。既然,三年后,当发掘了被掩盖的光芒所在,我就有责任诉诸于众,让人们知道,让人们传诵,让人们分享,让后人学习,发扬光大。
既然,这是一位我们民族的可敬长者,我想我们活着的人,能否做点有益的事情,一来纪念这位可敬的老人;再者,在当今中国无理想、无主义的年代里,做点道德形象重塑工作,让这位生前寂寞的长者,身后,能勉励优秀的传统道德,在后人身上代代相传。作为活着的遗属,我感谢美国政府,我能在美国安生了,但我不能忘了我灾难深重的母国人民,我不能在此苟且偷生,我想做点实在工作,能有贵人指点我吗?借助老伴永存的精神,点燃民族枯竭的心;我深知,破坏容易重建难,道德领域重建,难上加难;半个多世纪来,优秀的民族性,正在渐渐丧失,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可见心智开发的不易。君不见,眼下不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社会环境吗?怎么办呢?咱们能否做一点是一点呢?能否成立一个旨在为大陆百年树人的组织?通过怀有理想的献身者,共同努力,来完成具有向心力的事业?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王若望,是胡平心目中向往的流亡者;是亚衣笔下广大流亡者网上的一个醒目之点,是值得人类灵魂工程师开采的玉石。真的,在老伴[默默]的晚年岁月中,有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一梦醒来,似真非真,老伴为什么告诉我冷?是不是一种象征?是不是意味着他一生的心冷?是不是我该为老伴做点事情的时候了,以温暖老伴冰冷的心!
2005-3-1 于 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