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白骨——纪念王若望先生逝世一周年

  义

  三十多年前的文革狂热中,当代最杰出的诗人黄翔写作了《白骨》。诗人问道,在很久很久之后,如果人们发掘出我的白骨,是否会想起「一个遥远的地质年代一种因遥远而迷茫的历史」?是否会想起这堆白骨曾拥有过的深悲极乐?这是诗人对自己一生坎坷命运的预言,这也是献给失败英雄的赞词。  

我想,这首诗也是献给王若望老先生的赞词。

王老青年时代参加共产党,那时共产革命正处于低潮。在共产革命如日中天的时代,他却因言获罪,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他完全可以像一般人那样,享受胜利者的荣耀与特权,但良知却驱策他总是和那些坚持真理的失败者站在一起。他一生三次入狱,最后以74岁之高龄同夫人一起流亡海外,同那些八九民运的失败者一起,坚守理想,艰难度日,直至贫病交迫,客死他乡。

那场被绞杀的中国人追求自由的壮举已渐行渐远。那些像火一样燃烧的日子,那些希望和泪水,还有在夜空中划出亮痕的枪弹和染血的坦克,越来越像年代久远的照片,只留下一些含混不清的图像。在这个臣服权势而嘲笑正义的时代,在这个跪拜征服者而践踏失败者的时代,八九的血腥被刻意遗忘,八九的光荣变成了耻辱。自由、平等、博爱,以及种种高贵的人类理想,遭到前所未有的“解构”与群殴。躲避崇高寻租良知、以寡廉鲜耻为荣者数不胜数。叛卖与投靠成为通行的社会行为准则。那许多当年的弄潮儿,头戴桂冠的青年精英,如今也纷纷悄然而去。只有我们的王老,还披著“凌凌风骨”的肩带,保持著当年勇敢挺立的姿势,和被屠戮被欺辱的失败者站在一起。   

王老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现在回忆起王老,我的心中已没有悲哀,只有对英雄的崇敬。我清楚地记得,最后的岁月里,他的形象有某种奇异的升华:苍老、瘦削而双目如

黄翔的诗这样写道:
  

……这是一个在希望中失望过和绝望过的
  人的白骨
  这是疯狂地搏斗过的白骨
  这是在世界上走过 闯过 撞过的
  人的白骨
  这是骨架被打散过 又重新支起
  被打散的骨架的人的白骨
  这是因抗争而铿铿绷响过的白骨
  这是看见过天空中雷火碰击 倾听过
  大地上万物生长的声音的白骨
  …………

   ——我终于明白王老最后的形象何以有某种奇异的升华了:他已经化为一根折不弯打不断的铮铮白骨。对于一个不屈的失败者来说,最后唯剩的,最珍贵的,最值得传诸后世的,也只有这根白骨了。我当然不敢妄断这失败二字,历史已然如此记载:以1989年中国天安门民主运动为标志,共产暴政开始其世界范围的猛烈崩解。但在中国,在这一次,我们确凿是败了。反抗暴政之所以是光荣的事业,正是因为它充满著坎坷、失败。不是吗,我们曾屡屡失败:1956年在匈牙利、波兰,1957年在中国,1968年在捷克斯洛伐克,1976年以及1979、1989年在北京……只要骨头没打断,只要硬撑硬扛起那黑暗的闸门,胜利就在前面。

谨以这篇短文,纪念王若望先生逝世一周年。

                   2002年12月14日于华盛顿D.C.

【原载:民主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