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 骨 柔 情

柏杨

 

  羊子探监无名,她就伪造一份结婚证书。

  比起小地主,小知识分子出身的毛泽东,王若望先生是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他是上海新亚药厂的童工,十五岁时参加共产党,并在《新闻报》发表第一篇文章,后来被国民政府逮捕,判有期徒刑十年。抗日战争爆发,国共合作,才被释放。人民政府建立后,他已是“公爵级”官员(行政官十级、文艺官四级)。他的前妻李明女士,同样有辉煌的经历,六岁当童工,也在十五岁参加共产党,是延安时代第一届劳动模范大会选出的劳动英雄,她终身奉献给共产党,但她在反右斗争中精神分裂而死。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全国没有书可读,羊子偏偏喜欢读书,羊子的妈妈跟王若望是同学,她带着女儿拜见王若望,认为听听空口说白话,也比没有书可读多得一点学问,这里面没有爱情,但他们交往得很投机。后来,她因是一位大学生,被派到湖南一家工厂当技术员。新年的时候,她给王若望写了一张很特别的贺年卡,上面有两行鲁迅题的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王若望在长久的独居生活中,感到一丝男女的温馨。事实上羊子只因当时所有的贺年卡都印着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对一个有灵性的人而言,唾弃都来不及,所以她挑了唯一异样的一张,根本没有注意上面写的什么,然而,感谢这场美丽的误解,使王若望在再一次被投入牢狱时生出求生意志。

  一九六八年,文革进入高潮,王若望被捕(社会主义国家的名词比较美丽,称之为“隔离”)。他用尽心机通知羊子,羊子立刻从湖南赶回上海,但她没有身份探监,于是她伪造了一份跟王若望的结婚证书。写到这里,我向这位杰出的女性,深致敬意。以毛泽东为首的五人帮时代,暴露太多中国人的丑恶,但也显示太多中国人的高贵德性,“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在台湾,政治犯家属所受的干扰,比起大陆,简直微不足道,可是,多少做妻子的,都翻脸而去。大陆上,现成的夫妻,都要划清界线,羊子不但没有划清界线,反而搭车乘船,辗转千里,奔回上海,自称是一个政治犯的妻子,而且她还不知道王若望能不能出狱,这不是白雪公主的浪漫情调,而是锥心泣血的侠骨柔情。

  羊子的怪异行动被父母发现,全力阻止,她最后只好仍回湖南。林彪先生摔死后第二年,王若望才被释放,太久的隔绝,他认为羊子早已结婚,但在听了孩子们叙述如何受羊子照顾,孩子们又如何侮辱羊子(羊子的妈妈釜底抽薪,告诉孩子们说:羊子是个暗探,不安好心,要害你们),王若望鼓起勇气写信向她道歉,以后的发展是众所共知的,她终于嫁给王若望,一直到结婚那天,王若望头上最后一顶致命的“右派”铁帽,才被摘掉。

  世界上再没有一个社会,比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社会,阶级更为森严(我在台北曾看过一位回乡的朋友写的文章,对故乡称呼县长为“老张”“老王”,大为称赞他们的平等精神),大陆上的阶级,用大家印象最深刻的术语,分为五级:“皇上级”(元首级)包括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总理、共产党总书记。“亲王级”(部长级)包括部长、副部长、解放军中将以上将军,以及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副主席。“公爵级”(司局级)包括中央各部会的司长、局长,各省人民政府厅长、局长,各省共产党部书记、副书记。“侯爵级”(厅处级),包括厅局所属的处长、副处长、各县县长、共产党县党部书记。“伯爵级”(科处级),包括各县政府所属的局长、科长。在全部“国有制”的控制之下,是什么阶级,才有什么享受,分毫不差,好比茹志鹃女士就有一辆她可以调派的汽车,如果她垮台,汽车便转给别人,她就再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得到,这正是她对我采取隔离手段的原因之一,虽没有隔成功,甚至引起一些反应,但已足够显示她忠心耿耿,反而更能稳固她的爵位。

  我叙述大陆森严的阶级制度,是说明王若望身为“公爵级”高级官员(他是上海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有汽车可乘,有宽房可住,有高薪可领,而且年纪已老,又拥有如花美眷,他应该效法儒家系统的圣贤,持盈保泰、明哲保身。但是他不,他仍继续直言。专制封建国家的最大特征:说真话就是一种罪行。于是,一九八七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时,被开除党籍,丧失所有特权。羊子热烈的支持他。每一个受人敬爱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使人同样敬爱的女人。

  我和王若望,二人有很多的相同:我从小加入国民党而被国民党开除党籍,他从小加入共产党而被共产党开除党籍;他比我大一岁,羊子比香华也大一岁;我们都是因说良心实话,犯下滔天大罪,而且同于一九六八年入狱。不同的是,他比我坐牢的时间稍短。

  在上海最后几天中,我们多次相聚,他亲笔写下赠诗:

  

十年隔海共文罗,今古清流祸自多;

一夕灯窗如旧识,古稀豪气岂多磨。

 

  寂寞蜗居来足音,慕名久念伯牙琴;

欲逢恰比蓬山远,幸得一苇渡险津。

 

  感慨悲凉,道尽中国知识分子坎坷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