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上海!

柏杨

 

  “这正是中国人的丑陋面,把说谎当成美德!”

  上海作家协会于我们抵达上海的第二天,在作协大厦举办了两组座谈,我参加小说组座谈,香华参加诗人组座谈,诗人座谈很晚才散,我就跟小说组一些迟走的朋友,一面谈话,一面等候,女士接受我改变她所拟定的日程,保证说,一切由我决定,作协的任务就是全心全力提供帮助,盛情至为感人,我乘机提出:是不是可以安排拜访王若望先生?女士说:“当然可以。”但很遗憾的说:“可惜他不在上海。”我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回他的老家!”我说:“老家在哪里?”她说:“山东。”我十分沮丧──至少我的表情十分沮丧,嗫喃着说:“非常抱歉,我没有办法去山东。”

  回到锦江饭店,我和香华开始商议怎么能见到王若望。应凤凰比我纯洁,她相信的话,但我不相信,最后由香华拨电话给香港《百姓》半月刊总编辑胡菊人。香华记得《百姓》半月刊似乎刊出过一篇王若望的访问。这得感谢锦江饭店,它是大陆可以直拨国际电话少数旅馆之一。胡菊人先生在电话那一端说,他也不知道王若望的电话,更不知道地址,但是他说,他有一位驻上海的日本记者朋友,一定知道,他放下电话就再拨上海,请那位日本记者朋友跟我们联系。

  ──应凤凰女士第二天便离开上海,所以她不知道以后的发展。直到日本报纸刊出我和王若望终于晤面的传奇故事,经台湾报纸转载后,她才看到,不禁大惑不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台湾出生的年轻人,都在温室中长大,对于惨烈斗争的大陆社会,茫然无知。我惭愧我不应该心怀诡诈、对人猜疑,当香华拨香港电话时,我几乎都要脱口而出,要她不必再拨。因为不管我对我错,都将使年轻人伤心的质问:“你们这一代留下的是一个什么世界!”

  ──另一件事也使应凤凰大惑不解,她曾向上海作协询问:柏杨到上海当天,记者们一拥而上,为什么第二天没有一个字的报导?她最初得不到答案,但她终于知道:“所有新闻,要等二十五日一齐发。”

  ──十一月十日,台北《自由时报》刊出应凤凰的一篇“上海头痛时刻”,才恍然大悟说:“为什么要到二十五日呢?回答说,因为二十五日当天,柏杨已离开上海,他们把柏杨列为敏感人物,一切新闻得统一处理,这些话让我们台北来的土包子听在耳朵里,觉得新鲜。他们竟能如此统一控制见报时间,特别是等柏杨离开那天,电视屏幕及报纸版面,才能同时出现──我们终于有机会碰到中国大陆的新闻自由。”

  ──可惜应凤凰没有留在上海,否则她会感觉更多的新鲜,二十四曰(不是二十五日)一早,在走廊遇到台北新学友书店董事长廖苏西姿女士,她告诉我:“刚刚听到报导你的广播!”原来比原定计划提前一天,不过有趣的是,在新闻最后,却附上一句:“柏杨夫妇今日离沪。”

  我们和王若望夫妇会面,是二十三日傍晚,请原谅我不能叙述由谁安排,反正当我们突然在王若望家门口出现的时候,因为介绍人已先在电话中介绍过,所以他们对来自台湾的访客,并不觉得惊奇,反而,他们说的话使我们惊奇起来,年轻漂亮的王夫人羊子,让我们成一排坐在沙发上,让王若望坐在我身旁,她抢先发言。

  “就在昨天,”她说,“一辆汽车停在我们家门口,作协主席走下来,自从王若望被开除党籍,这么高级的官员没有一个人来过,所以我们深为吃惊。主席坐定后,发现王若望不在家,就对我说:‘有一件事,无论如何,请妳帮忙。’我问她什么事,主席说:‘有个叫柏杨的台湾作家,曾要求我介绍见王若望,我告诉他王若望出差去了,所以,如果他拨电话来,请妳告诉他王若望不在上海。’我说:‘不在上海,到哪里去了?’主席说:‘我说他出差去了。’我说:‘我可以这样做,问题是我又不认识柏杨,电话上怎么分辨出他的声音?’主席沉吟说:‘也是的,不过妳可以先问他是谁?妳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说:‘我可以这样做,可是,如果万一他找上门来呢?’主席又沉吟说:‘这一点倒没有想到!’静默了一会,主席说:‘这么好了,如果他找上门,妳就叫王若望告诉他刚刚出差回来。’”

  羊子说到这里,坐在一旁的王若望对我说:“柏杨先生,我刚刚出差回来!”

  ──我差一点叫出声音:“她忘记她说过你回山东老家去了。”

  大家哄堂大笑,笑声引起我内心的刺痛,日本记者朋友田胜敏先生在旁边静静的坐着倾听,不发一言,我对他说:“十分抱歉,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丑陋面,把说谎当成美德;不但自己说谎,还要求别人说谎!”迫田胜敏深深的一鞠躬,我无法了解他的感受,我只满面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