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不见王若望
文章摘要: 纯金般的王若望逝世已经八年,他不平凡的行事作风,不屈不挠的耿直脾性,勇敢的追求精神,是反专横权谋的一位英雄,一条好汉,受到千千万万人的瞩目。
作者 : 陈家骅
發表時間:12/19/2009
王若望先生逝世八週年了,不見多年,使我深深懷念他,悼唁他。
想起王若望,讓我想起當年忘不了的上海市民爭說王若望的熱潮。
當年從周圍傳來的信息,把王若望捧上了天。原以為王若望不過口才了得,南腔北調,出口成章;京言滬語,開口成趣;夾入著幽默動聽的港話粵白。王若望在講檯上手舞足蹈,檯下聽眾鬧翻了天,聽慣了難耐的生拗而千篇一律的八般濫調,偶爾聽到變化多端趣味橫生的清新演講,無不拍手叫好,笑逐顏開,尊之為延安來的青年老幹部。豎起大拇指橫讚豎讚。
王若望在上海市總工會擔任副字頭的處長,和我們文藝系統關係較少,未聽過他的講話,處於徒聞其名,未見其聲的狀態;想想四周不乏口齒伶俐之士,語言了得之輩,如此這般,以為王若望不過是類似的天才、才子而已;上海市民深深愛戴他,舉一個小例子,聽說王先生要做報告,不少人會千方百計地弄到入場券,趕著場子去當聽眾。當時有句熱門話:[王若望不得了]!可見眾人熱愛之一般。假如那位首長做報告,聽眾萬萬沒有這麽熱心,逃場都來不及,小貓三隻四隻,要麽除了工作人員。一句話,場子冷冰冰的,那有如許熱火?如許人人稱讚?至此,經過思索,才知王若望不僅口才出眾,肯定有不少有趣的紥實內容,打動了大家的心,所以上海人要個個爭聽王若望,到了迷醉的地步。當時遇見熟悉者互打招呼時,不再是今天天氣哈哈哈,而新花樣是;[聽過王若望的報告嗎?][認識王若望嗎?]對此問訊,常常無言以對。情况如此,所以每每產生去聽聽報告,認識認識的打算,不能坐失良機。但是良機非常難得,不是貿貿然就到手,很快幾個星期過去了,迄未獲得機會,和朋友相見時,仍然是眼白向天,相對兩無言的窘境。一時還沒有想出巧妙辦法,弄到入場券,自然聽不到報告;終於發生了這麽一件事,似乎有捷徑可走,良機在前,馬上可以到手的境地,和王若望結識的時日拉近了,像浮在小塘、學生娃親手做成的一對紙船,慢慢地迴游一起,幾幾乎要碰著了;啊,不想一陣風來,伶仃的又各自東西。想識想見的夢,竟如此曲折多變,遙不可期,拖了差不多足足大半年之後。似乎又有一個機會,一個希望,結果又未成功;活像那對浮在荷塘的紙船,給微風一陣,魚兒一個虎跳,又半浮半沉各自東西。時間日夜流逝,王若望的名聲更響亮,更火紅,提到王若望,個個會讚不絕口。即使五十年後的今日,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偶而遇到七十以上的老鄉,他的心底,還是被王若望佔據了一角。以有機會相識他有幸,儘管先生已經逝世多年,開口高音喇叭,把肚皮角積存了幾十年的有關王若望小道的老古董,一箇腦兒傾瀉而出,最後似乎是個結束語:若望給壞人鬥了一生,汙辱了一生,牢監裏進出了幾次,最後還被趕到美國,客死他鄉。他原是才子,狀元,但他吃足了苦楚。他似乎為若望吐了一肚苦水,大得其樂;舊事重溫,我也深感快意。
當年文學界在清規戒律的嚴密控制下,公式化概念化盛行,作品單調單薄,王先生的語言排除了八股腔。他創作的雜文也出人頭地,不同凡響。雖然我們一時無由相見相識,心中的尊敬之情,一直沒能消散。一九五一年的冬季,竟和他發生了文字之交。他的作品和他高超的語言一樣,幽默風趣清新活潑,無異對清規戒律發出了高吭的異聲。當時我在《文藝新地》月刊做文字工作,兼顧向作者約稿;一個下午,副主編唐弢先生送來一篇較長的小說,我就按排時間,看起來了。這是篇生動活潑,不同一般的極為吸引人的好作品,看了大半天,不時拍手叫好,時時發出會心的微笑。妙不可言。次日一早,唐弢過來了,我知道他有目的而來,心照不宣馬上把小說交還了他。告訴他:這是篇妙趣無窮很不一般的極好作品,馬上可以發表,能得到大家的歡迎。我說:原稿沒署名姓,是誰寫的?唐說:王若望一一。我心頭一震。他遲疑了一下,驚奇地,沒署名嗎?我去查一查核實一下,是臨走時急急塞給我的,人擠,沒看清是誰。我又一個顫動,產生了一個強烈的心聲:還用查嗎?除了王若望,更有誰呢?唐弢接著說:可能是新來的王若望,查一查比較可靠!這種事不能疏忽。說畢,唐先生帶了原稿到文藝處去了。我相信肯定是王若望寫的。和聽眾傳說的他的獨特演說一模一樣,生動活潑,幽默風趣,吸引力很大,除了他,很難找出第二人!
厚厚一疊原稿,仍回到我手裏。唐先生告訴我:再看一看,還有錯別字,且不能憑自已的興趣去衡量事物,決定作品的是非曲直,要符合原則。小說果然是王若望所寫。唐弢走了。作品經過處理,很快在《文藝新地》露頭了,足足佔了四分之一的版面,分量很重。出版不久,官腔讀者提出的問題很尖銳,給唐先生估計到了,但絕大多數讀者擊桌讚賞,說是妙不可言。過了一段日子,唐弢告訴我,王若望調到文藝處做處長來了。我仍然撈不到機會去聽報告,和王若望仍然處於沒有相識相見的機會。
文藝處長雪葦調來擔任副主編,唐弢和我於年前創刋時已轉入《文藝月報》。新官上任三把火雪葦有點大刀闊斧的魄力,在他的積極主動下,召開了短篇小說座談會,上海市老中青三代沒有擱筆的著名作家都應邀而來。編輯部参加的同仁也不少,主編巴金,副主編唐、雪葦,編委魏金枝,葉以羣、王西彥及斯寶昶和我等等都参加了,六七十人,濟濟一堂;無言不說,有話就講,情况熱烈,十分有趣;因我兼管約稿工作,和這些勤奮的作家,都有過交談接觸,現在相見了,尤為熱絡,正在融洽交流之時,忽地冒出一個陌生的聲音:
各位高見,我都贊同,非常寶貴,開竅不少,得益很多;我要提的是,我發表的那麽一篇小作,給删去了些,不幸把我另一部的伏筆給弄丟了,使我不很好過,發了感冒,將轉化成為傷寒,快嗚呼哀哉,見閻王老子去了。
語言有些酸味辣味,也風趣,引出一片笑語,嘁嘁喳喳亂成一段;想想做文字工作的我,大半文稿都經過我處理,從無整段整段無端删去的情事。他是誰?怎麽這樣陌生,所指那篇又是什麽?沒有頭緒,摸不著頭腦,我茫然,也焦躁。於是訊問坐在旁邊,見多識廣的魏金枝先生:
他是誰?
王若望!
哦,忽然想起那是他的伏筆嗎?我急於解决問題,再三思索考慮,删去了他文中冒出的累贅盲腸,竟是他的寶貝,使他十分痛心,就在會上發難。應該說,那是非删不可的。這事只有唐弢和我兩人知道,唐弢肯定也想不到那是冒出來的伏筆,是有用的文字,經我提出來,他也覺囉唆,才同意删去。這是個簡單的問題,如是伏筆需要保留,那應該把這小段後面的幾段全都刪去,或者把這小段移到最末做為結尾。夾在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直有使人見到懸空寺而提心吊膽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使全文不能連貫,删去才是上策。雖然自已嫩一點,不够成熟,不過還是沒有做錯。我想應該由唐先生出來說明一下,解决這個不是笑話的笑話,引人關注的問題。
唐弢沒有吱聲,從開會迄今,依然在和巴金交頭接耳。作家們仍在嘻笑耳語,以為編輯冒失馬虎,馬失前蹄,令作家要去黃泉。檯下七嘴八舌有些不可開交之際,大約是巴金先生發言了。究竟是誰,我在眼觀四方耳聽八方之際,現在感覺+分模糊。他說,會開得很不錯,大家暢所欲言,氣氛熱烈;他轉了一下又說,不過發生了作家和編輯之間的小小矛盾,爭來爭去不過為了把文字搞得更好。又轉了一下,記得過去有個編輯,替作家改了一個字,作家不僅不批評他,且以一字師來對待!兩者立場不一,角度不同,互相諒解包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上上,否則變了心結,成了笑話。我是贊成一字師的。話聲才落,會場爆發了如雷掌聲。不久王若望也慢慢站了起來,同樣起勁地鼓著掌,雖然沒說一個字,顯然他是同意一字師的這種說法的吧!這時四處發出[高高]之聲,在稱讚雙方水平高,處理手法高,化險為夷吧了!
正當社會上熱烈推崇王若望,說他了得,是延安來的青年老幹部,處於大紅大紫的當口,而總工會卻卻在暗動手術,詆毀他,傷害他,說他是[賣梨膏糖的;]這只是暗地裏的攻擊,拿不上檯面,起不了些微作用,王若望依然是上海人的天才、狀元,最愛和紅人。大約二年以後,王若望調到《文藝月報》做副主編來了,成了我的頂頭上司。攻擊他的人似乎也沉默了,平靜了一個時期,我覺得很好。王若望白天做編輯,晚間寫雜文,有事可做,何必去做報告?落在人事漩渦中。得安靜時且安靜,我另眼旁觀。王若望按時上班,依時下班,和我們一式無二,我欣賞這種踏實認真的工作作風,真想豎豎姆指,把他誇獎一番。不過,這裏反映了我的幼稚,安靜,談何容易,我想安靜,他人並不,只想鬥爭、想革命。沒多久,王若望開始受到一些人的攻擊,暗暗的,而內容非常惡毒,和總工會那些人一樣無二,一脈相承的!
忽地冒出了一個新聞,要組織[上海文藝工作團 ]去朝鮮慰問,《文藝月報》佔了三個名額:團長巴金,副團長王若望,戰地記者陳家驊,即在下。消息很突然,和王若望相見時,他和我拍了拍手,不發一言;待名單發表時,這不是小道消息,而是官方新聞,不過把戰地記者換了小我十歲的王業。這也好,我第二個孩子即將誕生,小家庭中如何少得了我;何况我說的是南腔北調,口齒不清,那像王業一口動聽宏亮的京片子。這個改動太好了。
工作團在朝鮮活動了好些日子,戴譽而歸後,王若望給上海市民趕著場子做了多次報告。他是以親身經歴的事實為內容的,大受歡迎的報告還未結束,惡意的批判隨之而來:什麽:為虎作倀,為紙老虎張目。王若望被一些人糾纏住了,真的快生危險的傷寒了。
一九五八年三月,經過激烈的批鬥浪潮,上海作協把上了陰謀陽謀大當的王若望及傅雷、許傑、陳子展。徐中玉等教授學者,貶之為大右派,大張旗鼓如火似荼的批鬥聲中,給戴上了右派帽子的次日,我被送農場脫胎換骨洗腦改造去了,說是三個月六個月,仍回機關,一去二十三年後的八十年代,才脫離牢籠,回到上海。一次,在資料室碰到王若望,他直率的對我說:關了二十多年,家破人亡。又說:身子還可以,不要忘了寫點東西。王先生如此同情關心,使我大為感動,和別人相見寒暄時,不過《老朋友,老朋友,》《老同事,老同事,》《久違,久違》而已,幾曾如他帶著深深的同情。他知道我居無定所,領用著三十年前、一九五零年所核定的工資,生活十分艱難潦倒,狼狽不堪。又一次相見時,他說:有位工程師,想和你合成一家。她簡單,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兒無女,既有房子,又有經濟基礎,只是比你胖一些;任何時候,你可以搬進去住,她歡迎。我們講定了。他把她的地址給了我。
當時王先生不僅官復原職,而且升了一級,成了局長,和我這個才脫離農場的低等百姓,不但不避之唯恐不遠,且不怕沾上窮氣酸氣,主動要解决我面臨的最逼切的大困難,真是不可思議。對他的感激之情,再次銘刻心底。
我之所以沒有搬過去,和工程師合二而一成為一家,由於我的冤錯案沒有全部落實,幻想待經濟和住所得到合理解决,把分手四十年的高堂老母接來上海,比較清鬆一些時前去找她,我又不願為我受苦二十多年的兒女,生活在極端困頓的景况下,離他們而去。當然我也不願兩手光光,完全依賴對方,那是沒有道德的。為了解决我的困難,為了成全我的第二春,王先生和我談過多次,一有機會相見,每次加以鼓勵,一直張我膽,叫我跨出一步,勇敢的跨出去,不要有什麽顧
慮,說是她對你十分暸解,她不憎嫌你。
王先生那裏知道我苦澀的心,我的心病,及我蝸居的處境。幻想畢竟是幻想,什麽分配住房,調整工資,結果牛皮吹破,一無所獲,我潦倒依然,黯然傷神。
若望先生準備辦《快哉》月刋,要我擔任編輯主任。幽默諷刺性刋物是禁辦的,即使不禁,當時的環境也無私人辦刋物的可能。倔強的王先生置困難於不顧,甘為大夥呼號的氣魄,多麽宏偉。當然阻力普天蓋地,終於胎死腹中,白白忙碌一場。
一次在資料室又碰到王先生,他受同仁之請,正為大家大筆揮揮書寫條幅。他對我說:你來得正巧,先替你書寫一張。此時此際,王先生因[自由化]而罷了官,被趕出了編輯部。不過某些同仁還是歡迎他,十分尊敬他。王先生也不像有些人,麻煩一旦找上來了,風吹草動了,就和〈麻煩〉劃清界綫,寫出長篇伏辯,脫身而去。王先生不是那樣,他所書寫的條幅,具名赫然是〈自由居士〉王若望。白紙黑字絲毫無誤,連蓋了的大紅印章,毫不含糊,也是自由居士王若望等七個字。他是忘我的先鋒,無私的戰士,為我書寫的,是他新寫的一首詩,炙手可熱:
平生不苟合,
何敢效狂人;
臨江懷謫客,
無官一身輕。
他坦蕩無畏的個性,勇敢地兀立紙上。他的行事處世,從不掩蓋他的主見和抱負,言為心聲,文如其人,如此種種,無疑是腰挺背硬無畏無慮王先生的另一風範。
那天中午他找上門來,爽朗地喊著:[討飯吃來了!]食堂已經停止賣飯,回家去耽誤時間太可惜,也不方便,便到附近的我處來了。小兒趕緊燒了幾個菜,他讚不絕口。他看了我住的地方,發現父子三人擠在一處,實在不像話,連連嘆息搖頭。喝了點黄酒,他說,今天我要告訴你一點情况,當年你妻子先你貶到農村去的吧,她苦不堪言,我見到她數次。她是寫作高手,你們倆是編輯部看好的一對,竟落到如此倒楣悲惨。女人比我們男人尤為凄惨,逝世時不過四十歲吧。談著談著王先生哽咽了。他想到自已不幸的一生遭際了吧。
任人都避著和我談及她的不幸,生怕引起我的傷感,可以理解;不過竟有一個可惡之徒,避開了公認的陰謀陽謀的算計,為了表示她的正確,利用權力,居然發表了侮辱她的小說。實際上她力求上進,只是相信了領導的話,因而多做了一些事,多說了一些話,多寫了一點文章,多奔波化了不少時間,結果碰得頭破血流,嚐盡災難。她已離世十年,有人還在惡劣地踐踏她的骸骨,令人髮指,和王先生的公正正義,差如天地。高尚卑微,立見分曉。雖然那個人已死去十年,我還是要詛咒她。
王先生處處反映出他不一般的耿直特性,以他為他兒女所取的名字而說,尤其顯著。他夫人育有七個兒女,取名為東、南、西、北、佐、中、佑,當年,除了向左向左,還是向左的政治折騰下,誰甘去碰中和右,他恰恰把左、中、右並立一起。不消說,這是有意為之的,沒有偉大氣魄,誰敢冒此大不諱?晚年,他和羊子被放逐到了美國,他的自由意識,民主思想,耿直心懷,無時不在積極吶喊;而在自由民主世界,一些人由於跟不上大氣候,特別受了一些人的愚弄,
對不自然死亡的八千萬人,﹙我在上海時,有位大學歴史教授告訴我,實際數字是九千萬,九?或八?只有當黑箱作業公開後,研究了,再行訂正。作者註。﹚毛的陰謀陽謀還未澈底消除,還有殘餘,更有些人鑽了秉性善良者的空子,為了一已之私,仍然把他祖上的老手法,陰一套和陽一套還在當寶貝運用,作踐他人,豈不悲哉!應該說,王先生所批判的,正是某些人的病根要害,痛快極了!
王先生被認作是自由化的老祖宗,受苦一生。純金般的王若望逝世已經八年,他不平凡的行事作風,不屈不撓的耿直脾性,勇敢的追求精神,是反專橫權謀的一位英雄,一條好漢,受到千千萬萬人的矚目。眾人熱愛他,崇敬他很自然,也是理所應當。無疑他將永遠活在人們的心間,讓仇視者慚愧汗顏。也是進取之士的強大依托,是最好的榜樣:可是他來美十餘年,還是過得很艱難,時時受到暗箭的襲擊,這使我想起詩聖杜甫的詩篇,似乎正為他而作,後兩句尤為畢肖:
但看古來盛名下,
終日坎壈纏其身。
儘管如此,王先生仍然一副傲骨,勇於追求奮進,直到臨終的一瞬!
寄自紐約。
《自由圣火》、《观察》,东半球、西半球 同于2009/12/19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