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望与底层人、名人(上)

——纪念王若望九十诞辰之二

 

黄河清·西班牙

 

从王若望一生与底层人、名人的交往中可窥王若望人生轨迹、性格、品行之一斑。编写匆促,挂一漏万。

底层人:绍兴铁匠。国民党师长。胡宗南部门卫。陆行良。许铁生。纪康·顾准。三个表弟。陈锦华。郭玉和·吴女士。许宪民·林凡·徐建。周慧珺·林翠芬。孙骑兵。汤丽娟。两个保姆。

名人:凯丰、方纪夫妇。罗荣桓·王力。柏杨·茹志鹃。马天水。姚文元。张琴秋。魏金枝。李锐。柯庆施·李锦。匡亚明。徐特立·成仿吾·杜颖甫。林伯渠。张春桥·石西民·周而复。夏衍·吴强·刘知侠·孙峻青。程子华。胡乔木。

 

·绍兴铁匠

1934年,绍兴铁匠给十五岁的王若望砸上脚镣。

【我坐在小板凳上,让脚镣的蟹钳套进我的稚嫩的腿,铁箍衔接处垫在铁砧上,铁匠师傅用锄头敲击铆钉,那敲击的声音一锤一锤好似敲击我的心房。这时我才懂得,铆钉是永久性的紧固件,不像戴眼镜那样可以随时取下来。它将永远缚住我的双腿,直至放我出去的那一天。这个打击是给活的生物最残酷的刑罚。我不由得把一只脚猛力缩回来,放声大哭。

“哭的啥?我砸痛了你的脚吗?”铁匠被我突发的哭声怔住了,停止了敲击。
我收住了眼泪,简直是跪下来请求他:“求求你吧,不要给我钉这个镣,难道怕我逃跑

吗?”铁匠说:“怎么能不钉镣呢?这儿的规矩,判十年以上的都得钉镣,倒不是怕你逃跑,而是便于管理,让看守一看你就是个重犯。不瞒你说。我们也是犯人哪,我可没有这个权。

我连忙补充说:“我才十六岁,实足年龄只有十五岁,你替我请求上级吧,能不能免了这个。”这时我的一只脚已经牢牢地钉上铁箍了,我痛得直想挣脱它。
   
铁匠一听说我还是孩子般的年龄,他的手软了,开始在铁砧上用凿子凿断那只铆钉。我又流下眼泪,说:“太谢谢你了!”他说:“我给你换一副轻一点的,比这个轻八两。你还是个孩子呀!”他没有从挂在墙上的展览品中挑选,而是从一堆废料中挖出来。我听得此人是绍兴口音。这个绍兴铁匠又悄悄地关照:“这个脚上的镣,不会戴足十年的,你们可以给二科打报告,请求开镣,要是脚脖子肿了,或是生了脚气病,只要二科在你们的报告上批了‘照准’二字,我就会给你们开的。我管钉镣。也管开镣,我见得多了。”】

·国民党师长

1937年,王若望从国民党监狱释放出来,与难友结伴而行投奔组织。路上风餐露宿、打工谋生。他们在国民党军队的一个飞机场做建筑工。受共产党教育训练的宣传习惯使他们在民工中进行“赤化”工作:煽动怠工,教唱革命歌曲。结果与机场驻军爆发了矛盾。一位从肩章辨认的师级军官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们说,你们是谁派来的?……共产党跟我们斗了足有十年了,你们的花样我领教得多了。”王若望诸人照实说了是刚刚从牢里出来的政治犯,并没有人派遣。“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朱毛,要到这里来修飞机场呢?”“我们一时找不着红军,回家又没盘缠,所以到这里挣几个钱。”“你们哪里是来修飞机场的?你们是破坏,你们自己不好生干,还叫别人也不好好干,教唱的是宣传什么苏维埃,打土豪的匪区里的歌。那里是为了挣几个钱呢?”“难道你没听说国共合作,打日本了?难道我们还是土匪?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听说这儿修飞机场是为了打东洋鬼子,才来报名参加的。”这个说明,使在场的士兵和军官都深为感动。紧张的敌对气氛明显地缓和了。王若望趁热打铁道:“我们不是还教唱抗日歌曲吗?长官如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唱给你们听。你们部队要学唱的话,我也可以去教会他们,这对于鼓舞士气大有好处咧。”没想到这位师长竟掏出纸烟来,给我们一人一支,很关切地问:“你们是从哪个牢监放出来的?诸人掏出了监狱发放的通行证,上头都有写明“希沿途军警和车船给予返家之方便”字样,以下是一枚“军政部”的大印。也许是这颗大印,将南京军政部所辖的工程部队和我们五个政治犯拴到了一起,也许是我们的一片救国之心深深地打动了他,这个师长便对校官说:“给他们五个人,一人发五块银洋,让他们投奔朱毛去吧。”

 

·胡宗南部门卫

王若望奉命去西安做产业工人工作,完全是空手套白狼、单枪匹马胡乱闯。王先装瘪三从后门混进了西京电厂,继而利用送报纸结识了三位高级职员,就从前门堂皇进出了。未料某日,西京电厂驻防军从原来杨虎城的十七路军换成了胡宗南的部队,王若望仍然大摇大摆地进来,门口卫兵喝止,王若望没听见,仍往里走;门卫端起剌刀一个箭步剌来,王若望膝盖上部挨了一刺刀,血流如注,当时昏了过去,倒在血泊中。电厂警卫连和厂长慌乱了一阵,立刻把王若望送进西安的红十字医院。当天,新结识的电厂孙工程师和配电员来慰问;电厂驻军的两位官长也来医院表示慰问,还送了一束鲜花和许多水果;一位营长在病榻旁向我道歉,责骂门卫动刺刀太卤莽,只因他是新兵,……云云,执礼甚恭,自责真诚。王若望心中的愤怨消解了一半。自己人西安工委第二天派人来慰问。党组织把王若望被刺看作是国民党军人暗害共产党的政治事件,本打算由“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办”出面,向西安行营提出抗议,经王若望说明是一场误会,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把绷紧的阶级斗争弦松了下来。

 

·陆行良

陆行良,上海作协作家,曾任上海作协牛鬼蛇神挖防空洞的工头。王若望一天不小心踩在跳板的钉子上,鲜血直流,送往医院急救。医生开了一星期的假条。王若望让儿子把假条送到作协。陆行良革命觉悟很高,令王若望儿子代替父亲挖了七天的防空洞。三十余年后,王若望还记得这人性的扭曲。

 

·许铁生

许铁生,与王若望一起在上海作协遭整肃,关在京剧院院子里。许是《海瑞上疏》剧本作者,大牛鬼蛇神。海派首席老生周信芳因演他编的《海瑞上疏》被批斗至死,许的女儿受株连判刑五年,刑满留场,花季少女被折磨成嘴瘪、脸长、骨瘦如柴的老太婆。许开始对王有戒心,以为是上级派来监督他的。后来许王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19769月,广播里传出毛泽东死了的消息,顿时一片哭声,只有许和王哭不出来。当管理他们的“牛头”钻进牛棚郑重通告他们毛逝世时,许马上吸着鼻子抽咽起来。许原是演员出身,善于演戏。王若望却装不出来,还是没有哭,虽然他知道装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结果“牛头”命令王若望手执红语录本,跪在毛泽东象下请罪,以为惩处。次日,“牛头”派王若望、许铁生制花圈,特别关照花圈的花要新鲜的,不要红的。许铁生不知哪里弄来一些含苞未放的菊花,与王若望在院子里扎花圈。这时,从楼上窗子里伸出一个女人的头,她居高临下嚷嚷:“没开的菊花不如纸花……”。王若望下跪、扎花圈,正窝着一肚子的气,便冲着那个女人讲了一句:“不要咿哩哇啦轧闹猛嘛”。
  就这么一句话,竟闯了大祸,楼上那个女的告到公安局派出所,说是王某诬蔑毛主席,想用纸花代替菊花,并且说她是“咿哩哇啦”,冲淡大家对毛逝世的悲痛。公安人员问此人是不是反动分子?女人说:“当然是牛棚里的现行反革命”。公安来到京剧院,先找党委书记,拿出一张拘捕证,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乘着国殇进行反革命活动 ”云云。书记看了拘捕证,提出需要有个证人,于是,马上找到许铁生来作证。许铁生来到院部,从党委书记的神态和询问的话里,听得出还有弦外之音,他定一定神,说:“王若望讲了‘咿哩哇啦’,下面还有半句‘不要闹猛’。他的意思,悼念伟大领袖,应该安静肃穆,那个唱京剧的女同志,不懂上海话的‘闹猛’,咿哩哇啦太闹猛,这就破坏了庄严肃穆的气氛。要是换了上海人,就不会发生这种误会了”。 公安人员收起拘捕证。

 

·纪康·顾准

    纪康,上海总工会文教部部长。王若望作为副部长,与纪康合作愉快,数十年后,犹称纪康“知己难得”。1949年后,上海滩上有三大演讲家:陈毅、顾准、王若望。若以听众多寡而言,则状元、榜眼、探花分属王若望、顾准、陈毅;盖因王若望的听众是上海工人、工会会员。时上海有工会会员七十余万人,听过王若望作报告的有五十余万人次。部长纪康拙于言词,不善演讲,但对副部长王若望的演讲全力支持,经常为其主持,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还根据王的建议,办了演讲员培训班,以适应基层工厂越来越多要求派人来演讲的要求。王若望的演讲和出名引起了总工会领导的不满,责其“个人突出”、“小热昏”、“王若望的报告可是代表上海总工会和我们的党哩”,是出风头、街头卖梨膏糖的吆喝。三十出头的王若望修为未到家,吃力既不讨好,也就有了情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奈何预约演讲的单位就已二十余家,万万不能不去。纪康在这个当口一如既往当面支持王若望:“其实,这是一种平均主义在作怪,要是谁个人突出一点,平庸之辈就感到是对他的威胁,骂你是出头的椽子,你说‘木秀于林’倒是很恰当的”;且在背后党组织的会议上据理力争,为王若望打保票:“我曾作为一个听众听了王若望的演说,台下的工人气氛很热烈,确实有引人入胜之处。台下听众提出许多疑难问题要他回答,这正好给总工会做思想工作提供了很好的机会,可以直接解答职工对我们党的政策存在的种种疑虑。王若望本人好几次向我表示,希望有更多的领导干部亲自到工人中去接触群众,他提出陈毅市长就是这样的榜样,他并不愿意单枪匹马挑起如此沉重的担子。我是说话结巴,不能作报告,王若望作报告倒是事先准备了提纲,经过我审查的”。

纪康后来调至华沙“世界工联”任中方常驻代表。在华沙纪康患了一种怪病:肥胖至硕大无朋,返国医疗,1963年不治而亡,终年五十三岁。

顾准,思想家,时任上海税务局局长,其报告听众多为机关干部、留用人员。顾准与王若望同乡,长王三岁。王若望藉乡谊登门拜访讨教,未料顾准也早有心与王结识,说:“我曾经听过你的一次演讲,给我的印象很好,你能做到深入浅出,雅俗共赏,举的例子来自社会底层,正适合工人群众的口味”。 王要求他指出缺点,顾笑笑说:“有的。在您的讲话里,还透露着常州口音”。“我的听众跟你不同,听我讲话的大多数是科室留用人员,他们似乎有一种自卑心理,以为自己是被征服者,所以不可有居高临下好为人师的口吻。眼下我们的某些领导人,讲话的内容是解释党的政策,听演讲的看作是政治任务,听起来干巴巴,很教条,那就失败了。如果说我的听众是偏右的,那就要注意设身处地,冷静的说理;而你的听众是工人阶级,大概属于偏左的思潮,讲得激昂慷慨肯定受欢迎”。

顾准1957年打成右派,文化革命中惨遭摧折,1979年病逝,一代英哲陨落。九年后,顾准闪耀着思想家光芒的遗著始得出版。

 

·三个表弟

王若望从朝鲜慰问回国,妻子李明告诉他舅妈某晚来,下跪叩头哭泣哀告你去救两个表弟。王若望表弟恩嘉、耀嘉曾在国民党军队做过事,按照解放军朱总司令布告昭示:放下武器,到指定地点登记,即既往不咎,还保证给出路云云。恩嘉、耀嘉登记了后,就回家等候安置,并不躲藏。未料镇反运动,恩嘉被枪毙,耀嘉逃跑被抓,一周后在兄长行刑处也挨了一枪。1937年恩嘉曾跟从王若望赴延安,被同行的党员干部阻止。恩嘉依恋不舍,临别时高喊“勿忘了我呀!”

第三个表弟复嘉,在工厂做工。同台机器做工的一位工人被机器压断了一只手。工厂保卫科干部阶级警惕性很高,从复嘉的档案袋里找到了阶级报复的证据。因为档案记录了复嘉两个哥哥被镇压,复嘉与我们党与工人阶级有血海深仇,顺理成章会报复。复嘉被公安局上了铐子带走了,对他采用刑讯逼供,厂党委保卫科的报告成了起诉书,法院本拟判他死刑,因为那个致残的青工只截断了一只手,据此判了无期徒刑,还算是宽大处理。工厂里借此展开阶级斗争教育。

复嘉坐牢三年以后,一位老工人由于良知的冲动,挺身而出,先说服只剩下一只手的青工,二人一同向法院为复嘉鸣冤叫屈:他就是发生工伤事故站在机器旁的证人,他证明机器出事故的时候,复嘉并不在现场,受伤的青工也愿意证明这一点。法院派人下厂开了调查会,证实那起事故与复嘉无关,乃宣布无罪释放。党委、保卫科没事。法院有恩于复嘉。王若望毫无办法。

 

·陈锦华

陈锦华,上海柴油机厂技术员,时王若望任该厂厂长。王若望收到公安局特急件,要逮捕陈锦华法办,罪状是曾在国民党政府供职、写过反共文章云云。当时社会上的镇反声浪甚烈,陈锦华这样的情况,一批捕,铁定挨枪子。王若望与书记商量,缓签名盖公章大印。书记直摇头,把公安部文件拿出来:“我们不能对阶级敌人手软,基层党委的责任只能帮助公安局发现敌人,而不是扯后腿或扯皮呀”!王若望说服保卫科长查询一下陈锦华的历史问题。结果了解到其中有曲折隐情。保卫科写了报告说明,书记也良心发现,一起签了字,盖了公章,送交公安局。这件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陈锦华自己则始终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已在鬼门关打了一个来回。
    未料陈锦华还是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1957年王若望成了右派,公安局翻出四年前的旧帐,将陈逮捕。幸好这时杀人高潮已过,陈锦华没被当场杀掉,判了六年,死在劳改农场。

·郭玉和·吴女士

郭玉和,上海卢湾区一家面馆老板。郭听过王若望关于“忆苦思甜”的报告,信任王,就对王吐“苦水”。三反五反中,郭的小面馆被定为违法户,要罚款,工作队让他“自报公议”。郭的“自报”与“公议”怎么也统一不起来,尽管他把妻子的金银首饰和饭馆地皮都交上去,还是过不了关,只好关门大吉,不开了。这下惹祸了,郭被以对抗运动关了起来。关到第四天,队长喊郭谈话:“怎么样,想通吗?”“想通了。”“你究竟贪污多少呢?”两个人讨价还价就像拍卖行水涨船高,直至郭喊价喊到一千万,队长才肯罢休,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印就的“基本守法户”五个大字的凭据,算是得到宽大处理。郭对王若望说:“有一点我不曾做到,我以为倾家荡产落到以工代赈到此地敲石子,赚一个无产阶级好名声,也还值得。谁知连指导员还是要我填表写上‘小业主 ’,我问他小业主是啥意思,他说还是资产阶级,看来我这个小业主即使已经两手空空,娘胎里定下的资产阶级恐怕永远不得翻身了。王老师,你给我一点指示吧 !” 

吴女士,19928月,王若望在纽约的首场记者招待会散场时,一名中年女子上前跟他打招呼,热泪盈眶大声嚷着呼唤王若望不要走,她呜咽:“你就是我父亲的恩人哪,我从小时候就知道你老的大名呀,我爸爸叨念着一位王若望,想不到就是您……”。 记者会主持人李勇立即做了采访,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1992923日《世界日报》上,讲述“王若望与他的动人故事”。原来吴女士的父亲是从香港回归大陆的爱国资本家,他对中共一向有好感,故在1949年后,结束了香港的生意,将资金拿到上海开了一家五金行。不料开张第二年就来了一场三反五反运动,把他隔离,作为严重违法户遭到清算,五金行宣告停业。该店的失业员工中有一位知识分子,他平时看《劳动报》。王若望是该报的创办人之一,并常常在上面写些小文章,其中有一些文章是批评极左的东西。这位员工眼见老板抱着一片热忱回沪参与祖国建设,遭到如此待遇,自己的饭碗也一齐砸了,心有不平,便写信给王若望反映情况。王若望接信后访问了他,写了一篇稿子登在《劳动报》上。当时王若望不仅是《劳动报》的撰稿人,还有一个官衔是总工会的文教部副部长。中共建政初,总工会的权威甚至超过人民政府。上海市工商局看到《劳动报》的这篇文章,马上允许老板回家,并继续营业,过了一个月还发给他一张“基本守法户”的铁券。吴女士的父亲与店里的那位职工要在饭店设宴招待王若望全家,以示感恩不尽之意。王若望谢绝了设宴招待,登门探望了这位爱国资本家。王若望记得这户人家有两位不足十岁的双胞胎小姐妹。没料想,吴女士是这双胞胎姐妹之一。从吴女士的讲述中,王若望才知道他曾救过的资本家逃过了初一,仍然没能逃过十五,在四年以后的肃反运动中,被囚禁于安徽白茅岭劳改农场,冤死在白茅岭。

 

·许宪民·林凡·徐建

许宪民,林昭之母。林凡,林昭之妹。徐建,林凡未婚夫。

王若望为因受自己株连成了右派的徐建介绍对象,认识了林昭的妹妹林凡,进而与其母许宪民多有交往。

徐建在国防工业飞机修理厂任工会文教部长,曾邀请王若望到该厂去演讲过一次,他又在黑板报出过特刊。反右时,徐建被说成是大右派王若望打入要害部门进行反革命活动的爪牙,扣上右派帽子,撵出“要害部门”调至浦东一家玻璃厂,交群众监督改造。共同的右派,倒反把他们真的拉近了。徐建拜访王若望多次,有一次他提到玻璃厂没有女工。王若望冰雪聪明,明白这是光棍汉嘤嘤求偶的暗示。对这一类婆婆妈妈的事,从来不热心的王若望,由于内心浮起负疚的歉意,甚愿将功补过。
    王若望亲家高先生的朋友许宪民的二女儿林凡医师,尚待字闺中。徐建、林凡在王高撮合下恋爱了。王若望看到了徐建赠给林凡一件别出心裁的信物:细工打磨两块不锈钢成太极图似的两颗可分可合的心,拉丁字母将二人名字分别刻在两颗心上。信物小巧玲珑,正好挂在钥匙链上。王若望知道他们爱得多么深!。
    没料想这么一对天作之合的情侣,却走上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悲剧,从中作梗的竟是林凡的母亲许宪民,她坚决反对女儿的婚姻。许宪民找到王若望住处,王请她里边坐,她不肯,不声不响站在门外。这是王若望第一次认识许老太,见她头上裹着黑纱巾,满脸的肃杀之气,带着苏州口音喃喃嚷嚷:“我要找徐建说句话”。过往邻居传言王家门口来了个疯婆子。王若望劝不进也劝不走她,只得请亲家高先生出面。许老太并不疯,她乖乖地跟高先生走了。许宪民气咻咻地埋怨做媒的:我怎能接受一个右派女婿呢?她爸爸遭镇压害了我一家子,难道还不够呀!
    林凡和徐建被迫断了来往。许宪民终于达到了目的。大约是对王若望这个纯好心的媒人略有歉疚之意吧,许宪民请王若望到家中作客,找出一张旧照片给她看。那是她的大女儿林昭十五六岁的照片,比林凡更美丽,前额的头发剪成刘海形,一付稚气天真的面孔,透着一双赛过妈妈的眼睛。林昭原系北京大学右派学生,当时被关在上海提篮桥监狱。

许宪民去提篮桥探监看女儿,狱警对她说:我们让她在工场做生活,正经活不做,却剪下一块白布绣上一个大大的“冤”字。许老太接口说:“她心里是有冤枉呀”!弄得狱警很生气的回答她:“看来你的探监对在押犯思想改造不利”。下个月探监,改由林凡前往,带回来的消息更令家人心疼,监狱当局不但不让姐姐做裁缝生活,为了处罚她,还将她关入单身牢房,那年头正是语录歌狂热流行,监狱里大喇叭不断播放语录歌,林昭没武器来抵抗令人作呕的噪音,竟把头发浸在马桶里,用熏人的臭气来冲淡鬼哭狼嚎声号的广播。这些情况,许宪民都告诉了王若望。

王若望从《井冈山造反报》上看到了一条消息:中央文革小组两个红人,接见一名姓钱的戴过右派帽子的地主分子,因为钱某的地主分子是错划,右派分子是一场误会,中央文革小组两个领导才召见他云云。中央文革小组中有一位王力,正红得发紫,王若望认识他,忽发奇想:给王力写信,为林昭求情。王若望把这一期《井冈山造反报》送给许宪民。许大喜过望,竭力支持王若望的异想天开。于是联系了五个青年朋友:俞建民,金龙、银龙兄弟等。许宪民提供路费,五青年带了王若望写给王力为林昭说情的信,前往北京,上访中央文革。五人被中央文革联络小组当场撵了出来。中央文革将王若望信件存档,留下王某为右派分子翻案的证据。两年后王若望被捕入狱,这件事成了罪状之一。

林昭于1968年被判死刑枪毙。许宪民被索取子弹费一角五分钱。

林昭死后,许宪民被街道居委会宣布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许穿孝服在静安寺电车轨道卧轨自杀未死获救,重伤残废拄拐行走。王若望去看望她,她神经紧张地招呼王快走,生怕街道小组长会来。

林凡现定居美国。王若望赴美国前从许宪民处获知林凡地址。王若望未亡人羊子大姐与林凡有联系。

徐建不知所终。

 

·周慧珺·林翠芬

周慧珺,上海书法家,现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王若望曾得周慧珺指导练写毛笔字。

王若望第二次被开除党藉后,得闲读书写字。同楼底层住着书法名家周慧珺女士。周字不遵法帖,独创一格,正合王若望的个性。王若望自认为练的书法够水平了,就下楼去找周慧作评判。周客气地说:“书法的要点,就得在一撇和一捺上面下功夫,你开头就该多练习笔画少的字,好比一年级学生的第一课就是‘人、刀、尺、日、月、星’那样,这是基本功嘛”。功夫不负有心人,王若望的字勉强让周慧珺点头称许有点自己的风格了。19917月,“王若望书法展览会”,作为华东赈灾义卖,在香港友人张罗下,就要举行了。未料最终被香港当局阻止了。这些书法作品有“年少头颅掷未成”、“剧恋自由反倒悬”、“残年风中,几回吹未灭,燃尽有限身,照长夜黑”诸自撰的诗词等共三十七幅作品。王若望自己未作记录,幸有港人林翠芬女士当年悉数拍照摄录,1996年转托记者曾慧燕在纽约转交给了他,得以存世。
  

·孙骑兵

孙骑兵,1990年王若望第三次坐牢时上海监狱的看守,暗中帮助过王若望。

孙主动为王若望传递纸条给狱外的妻子羊子。当王若望接到孙先生交给他羊子的亲笔纸条时,喜出望外。羊子写道:“《天地有正气》已在百姓出版社出书了。台湾的柏杨夫妇介绍的出版社,印行了《第二次结婚》。你不是孤立的,全世界正义的人们都在关注着你,你一定要挺住,要乐观地等待到明天。”这对王若望是极大的安慰和鼓舞,也证实了这位看守是可信可敬的人物。小孙还告诉他同狱关着四十余位政治犯,有张伟国、陈绿波诸人。遗憾的是孙先生后来暴露了,被关了十天后开除公职。王若望和羊子帮他学习驾驶汽车,以为谋生手段。不当狱卒,未尝坏事。王若望羊子伉俪去国后时常回忆怀念孙骑兵。

 

·汤丽娟

汤丽娟,嘉兴新塍镇民企厂长,受镇长徐某诬陷入狱。嘉兴市法院据徐镇长捏造的罪状,于198310月,以“贪污罪”判处汤丽娟徒刑3年。王若望与羊子骑自行车旅游时听说了这桩冤情后深入调查了解,写了“功臣乎,罪犯乎?”一文刊于上海出版的1984年第3期《民主与法制》上。嘉兴中级法院里的人,读了《民主与法制》上这篇文章,派人与汤丽娟及律师谈话。一个月后,下达改判公文:查原判与事实不清,驳回重审。结果当堂放人。这是件很荒唐的诬陷案:汤丽娟的工厂是自己的。自己贪污自己!?由此改编的《无罪的女囚》电视剧,引发轰动效应。汤丽娟对王若望感谢不已。王若望一笑置之,感叹中国法律对诬陷者镇长徐某无可奈何。

 

·两个保姆

两个保姆,一个姓唐,一个姓俞。

1987年,王若望在香港《信报》化名发表了两篇文章,公安竟因此来抄了家,抓捕了王若望又进了一趟公安局。原来全是唐保姆立的大功。羊子提醒王若望将投稿《信报》的文稿销毁。王若望随手扔进了废纸篓。未料被唐保姆捡出来送上去立了大功一桩。唐保姆平时假装自己不识字,表面对王非常恭敬,几乎每天要王为她读一段圣经,王若望和太太羊子都很相信她。此后,羊子辞退了这位密探保姆,另请了一位俞阿姨。里弄干部要求俞阿姨提供情报,俞阿姨不肯,里弄李书记吓唬她,没收她的身份证,她也无所谓。说:“反正我是保姆,又不识字,更不会随便乱闯,没有身份证有什么关系”?李书记没办法,过几天只好把身份证还给她,说“你没有唐阿姨听话,我们要她做啥就做啥;冯素英给了你什么好处,你那么死心眼跟着王家走?”俞说:“我是一个人,我凭劳动赚钱,从不做歪事,我只做个老实的人”。

 

    本文根据王若望自传编写。

200883午夜于地中海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