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由文化奋斗终生的王若望

黄河清·西班牙

 

“中国自由文化运动”第一届年会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墨尔本举行之际,我想起了为自由文化奋斗终生的王若望先生。

1987年中共中央1号文件宣称:“王若望,此人很猖狂……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老祖宗。”中共的宣判正是王若望的骄傲,是王若望为自由文化奋斗终生的说明与见证。

四百余万字的《王若望全集》是王若望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从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在旧营垒中受教育、熏陶、训练、工作的王若望,如何从一个无比忠诚的中国共产党的文化战士,蜕变为一位至死不渝地追求平等、博爱、民主、自由斗士的心路历程。这四百余万文字也正是“中国自由文化运动”所昭示于世的宗旨:“自由地思想、自由地创作、自由地表达”的见证。

早在1934年,王若望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时,就因为模糊地向往自由文化,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被国民党上海军法处逮捕,判刑十年。王若望为自由文化付出了青春的代价。

1942年,王若望在延安与陈企霞、童大林、李锐诸人发起创办民主墙报“轻骑队”,对延安中共的黑暗面进行了揭露和批评。次年“轻骑队”与王实味主编的墙报“矢与的”同时被禁办、整肃。王实味被砍头处死,王若望则从延安被送到了山东,在山东戴上了“山东的王实味”的荆冠。幸亏当时主事者罗荣桓杀气尚轻,指示“刀下留人”,得保首级。王实味因喜欢“野百合花”被斧头砍下了人头。这朵“野百合花”因鲜血的浇灌培育,至今犹凄然绽放。王若望的“轻骑队”举着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在延安时代驰骋,共同为自由文化摇旗呐喊的历史,我们不应遗忘。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反右派运动,其实质是对“自由文化运动”的反动。王若望与绝大多数右派一样,追求、坚持高贵而独立的知识分子人格,履行、坚守与自由人性一致的道德价值,重现四十年代延安时期轻骑兵的英姿,继续举着“野百合花”驰骋,发表 “步步设防”、“挖掉宗派主义的老根”诸杂文,抨击时政,落入了“阳谋”的陷阱。王若望没能躲过“反右”这一劫,他被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打成了上海的大右派,开除公职、中共党籍,送到农村劳动改造。

    历史需要总结归纳,才能记住,才能吸取教训。与王若望同是中共培养出来的作家文人刘宾雁,此时正在上海采访纱厂罢工,为自由文化而写作,写出了为罢工工人呐喊助威的稿件。这两位同以“第二种忠诚”闻世又被同此理由整肃、流放的“右派”,当时却是“鸡犬之声相闻”,就是不相往来。中共确实整错了他们。毛泽东明知整错了他们,却就是要整错他们。可悲的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几乎所有的右派都不知道,以至或近二十年的鸣冤叫屈或至死不服不休。这是需要从思想文化的层面来分析剖解总结归纳的。如果有一种思想,成熟系统而明确地与中共的反动思想对立;如果这种思想为所有的右派视为圭臬、奉为行为规范;那么,右派们早就拧成了一股绳,形成了一种可以抗衡反动思想的进步力量。可惜的是当时没有这种思想,中国没有产生这种思想的土壤;悲剧于是铸成,延续至今!

文化革命中,王若望因崇尚自由文化,讥评毛泽东、江青,以“现行反革命”罪入狱四年余。

文化革命后,王若望并不接受以往被整肃迫害的教训,继续醉心于自由文化。1979年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春天里的一股冷风”,批评大陆文艺界仍在宣扬毛泽东的文艺观点。1980年,发表中篇小说《饥饿三部曲》,美国汉学家骆基南(KYNA RUBIN)将小说译成英文,1991年在美国出版。1984年发表的杂文“功臣乎?罪犯乎?”改编为电视剧“无罪的女囚”播出。1986年发表署名文章“一党专政只能导致专横”,石破天惊,震竦中共高层。

1987年中共中央1号文件宣称:“王若望,此人很猖狂……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老祖宗。这种人,还留在党内干什么?”随即与方励之、刘宾雁同时被开除中共党籍,在全国范围批判。上海市公安局查抄王若望居所后传讯他,讯问中他竟睡着了,事后说:我没做坏事,心中坦然,累了,自然睡着了。王若望的自由文化精神已渗透到骨子里了。

1989年风雷震荡的岁月里,王若望一本初衷,为自由文化不屈不挠地呼号呐喊,抗议上海当局取缔《世界经济导报》,带头走上上海街头,身披写着“凛凛风骨”的白纱游行,呼吁新闻自由;同年5月,再次走上街头,身披写着“铁石心肠,可悲可叹;救国救民,先救孩子”的黄布游行,声援北京天安门和上海的学生运动。

19898月,王若望被中共以“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罪名逮捕。王若望在逾古稀之年,为了自由文化,第三次身陷囹圄。

1991年,获释不久的王若望,竟敢创办《民主论坛》刊物。当局将已编印的《民主论坛》封杀在印刷厂里。王若望为自由文化献身,坚忍不拔,不计得失,不顾身家性命,前踣后起的勇气、精神和行为,可谓仅见。

王若望流亡海外后,一如既往,为自由文化呼号呐喊。199212月赴台湾访问,为海外民主运动募捐12万美元;同年12月应澳洲的民运团体邀请访问澳洲,现身说法中国的人权状况,为当时滞澳的四万中国留学生整体居留澳洲向澳洲政府陈情,起到了十分积极有效的作用。

王若望在海外流亡期间,完成了他的自传体小说《自我感觉良好》。这是王若望留给后人最好的自由文化。

20011130,王若望因病入住美国纽约ELMHURST医院,诊断为晚期肺癌。重病中得知中共当局要他答应此后不写反对文章、不同敏感人士接触,就让回国治病终老时,王若望安祥而平静地对在场的朋友说:“如果这样,宁肯客死他乡。” 临终之际,自由文化的精神在王若望身上闪耀出夺目的光芒。

20011216,王若望在病榻上留下了遗言:“新时代、新人物、新发现、新文化、新科学、新技术、新奇迹、新奉献,迈向全世界!王若望,1216”。

20011219,王若望因病医治无效,在美国纽约ELMHURST医院与世长辞。临终前,夫人羊子、子女二人侍侧。

王若望为自由文化奋斗了终生。王若望流亡海外的晚年生活经历,更见出了一位民主先辈斗士在极度艰难境况下至死不渝的反叛精神和忍让忍辱、委曲求全、宽容大度、顾全大局、坚忍不拔的高贵品德。

请看王若望未亡人羊子的回忆:

1993年华盛顿民运会议上,王若望被出卖后,沉默了,不多说话了。我看得出来,他一心一意写自传《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思涣散了,不再像在国内中共高压统治下———对付公开敌手那种心情了。对付中共邪恶统治,他可以用笔投枪,尽管遭来更多迫害,就像胡平所说的:“你知道你在为理想而受难,别人也知道你在为理想而受难,这就使你的受难产生了意义。”在国内,老伴心里虽苦也甜。在海外呢,置他于困境的竟然是口口声声王老长王老短的貌似亲近的自己人。

更令人难堪的是社会上竟传开了“王若望为牟利,上法庭作伪证。”的流言蜚语。来自自己营垒中的暗箭最伤人。当事实终于澄清之际,暗箭伤人者仍不公开道歉。老伴以其博大的胸怀,还是默默地原谅了对方。

  老伴已经习惯于苦涩度日的境遇了。他明白,他这是自找的,为了追求,为了理想,他必须默默忍受,必须忍辱负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老伴—— 这位承受他人难以体会的苦难和沉重的凄苦晚年,他曾对一位年轻的追随者说过,“唉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内心之惆怅,孤独,无奈,无力,可见一斑。

任何情况下,他鼓励我打工。他呢,独自在家看书读报写作。喜欢接待客人的他,早已发现远离根土的苦楚,但他从不直说。他明白在美国生存不易:语言障碍,谋生艰难。他在帮忙他人作证时,被诬陷为做伪证索取钱财,我当时义愤填膺,他则默不作声,照样我行我素,大凡有人前来继续求助于他,哪怕明知对方利用他,他仍一如往常地满足对方。当时我是不高兴他如此作为的,时而埋怨他,他反而唱京戏解嘲,让我啼笑皆非。现在想来,这才是他崇高处:身处逆境,仍播爱他人。

  在老伴发病的前几天,其实他病得不轻了,而我没察觉,我去上班时,躺在沙发上的他,突然含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叫我不要去上班了,见状我一阵心酸,才发现他这么虚弱,突然意识到,一贯那么坚强、那么硬朗的老伴,终于挺不住了。因事先未请假,正矛盾时,他又松开了手,叫我上班去。情急之中,我就载着他陪我上班去了,让他在汽车里等我。上班的间隙,我偷空下楼去看看蜷缩在车里的老伴。这件活生生的往事,由于那个动作让我突然恐怖地意识到不祥的预兆,唉唉,是不是老伴的大限已到?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每念及此,止不住热泪,成了我活着时永远的痛。

老伴和我几次谈到基督精神:“爱是不妒忌,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在美国九年如一日,老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体现在默默中进行着的基督精神。芸芸众生,两千多年来,只出现了一位耶稣,听熟了,也不觉得崇高了,谁也不因为达不到高境界而害羞,谁也不会留心周围的人们中,有一位王若望先生,正是在默默苦度中,实践着耶稣艰难而又伟大的德行。就是我,与王若望日夕相处最亲近的妻子,也是在老伴死后,才感受日深。尽管他已离我三年多,每念及老伴生前那种内心寂寞、孤独的苦行者形象,终于无怨无悔凄然离世的场面,我总禁不住失声痛哭。痛哭之余,含着眼泪,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幸运:我与这位崇高者共同生活了二十二年,生前我知道他是一位难得的善人,极有耐性的长者,平等相处的夫君,但是,对他崇高形象的缅怀,还是在他死后得到了升华。他的美德,这种默默的苦度,是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地陪伴着我的,从不言传,凭你悟性去意会;让你觉着,他很好相处,总是顺着你,从不炫耀(尽管他辉煌过),从不挑剔。我原以为我很了解他,直到他死后,我才入木三分地体会到,老伴生前曾经生活的环境,无论在中国抑或在美国,对于他来说,都是在思想荒漠中,孤独无援鲜被理解的寂寞难耐。难就难在,他,明明寂寞难耐,却显得快乐寻常,明明有人诬陷他,却仍视若无睹,从不在我跟前议论和诉苦,那种硬把黄连当甜果吞的气度,除了折服,五体投地,我也更为直到今天方认识到他深处而羞愧,我为错把美玉当瓦石而遗恨终生。人会有来世吗?要是有,我真正愿意找到他,甘愿再相随。

王若望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是在最义无反顾地追求自由文化的同时,对中共、对专制体制最完全最彻底的反叛;是彻底反叛时的凛凛风骨、铮铮硬气。有挽联道出了王若望的彻底反叛:若即终若离,凛凛风骨,岂愿苟活吾土;望国亦望家,铮铮英魂,宁肯客死他乡。

流亡作家郑义说得好:“他已经化为一根折不弯打不断的铮铮白骨。对于一个不屈的失败者来说,最后唯剩的,最珍贵的,最值得传诸后世的,也只有这根白骨了。……只要骨头没打断,只要硬撑硬扛起那黑暗的闸门,胜利就在前面。”

王若望留给我们最好最完美的礼物是在为自由文化奋斗的同时,更注重忍让、宽恕与爱。“爱是不妒忌,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这是王若望留给后人的更美好、更广远、更富有生命力、更永恒的主题。

    王若望的白骨硬撑硬抗起那黑暗的闸门,王若望的爱心春风化雨,一颗颗种子,撒在人心、扎根大地,绵远不绝。

灾难深重、满目疮痍、黑暗沉沦的祖国大陆,愿王若望终生为之奋斗的自由文化精神,愿王若望的大爱,愿千千万万追随王若望大爱的心终能使你重光。

 

2006101于地中海畔

 

    【第一届“中国自由文化运动”会议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