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  缅怀王若望

——若望先生九十冥诞祭

                                                                                                                            

陈华东·中国大陆

 

近日读书,偶得一篇题为《文化与制度——鸡与蛋的关系?》的佳文,作者乃资深学者资中筠女士。她在该文中诤诤言道:“本人并非鲁迅的盲目崇拜者,也没有什么研究。不过我始终认为,鲁迅在《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著作中对国民性的深入骨髓的剖析和批判,还有他的高度概括:‘做稳了奴隶与求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是他最伟大、最精彩之处。这些都是他在其所生长的故土和同胞中切肤之痛的感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悲愤极致,心头滴血之作。揆诸今日之现状,仍未过时,而且并不仅适用于农民。”好一个“并不仅适用于农民”!引人深思的弦外之音,不啻为神来之笔。

我之所以全段引用上述之言,不仅缘于作者这段诤诤直言之精彩深邃,更因为这段掷地有声的话语而使我不由地想起了被权贵者视为异类的王若望先生。今年是若望先生九十冥诞,谨撰此文以遥祭老人的在天之灵。

环视我们的周围,七十二年以降,鲁迅精神的继承者不乏其人。之后的六十年,虽然他们或她们的逆耳忠言从不违宪,却时时受到批判、警告、挞伐、监禁,甚至处死。但尽管如此,在泱泱中华的大地之上,坚守民主信念者仍有之,继续犯颜直言者仍有之,乃至具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巍巍精神者亦有之。我认为,王若望即乃其中的一名实相副的代表者。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期,时我正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之际,只因不时翻阅《上海文学》和《文艺月报》这两本风靡正劲的杂志,从而知道了中国文坛有一个寥若晨星的王若望。在随后的年月里,每每读到他的杂文时,似乎在思想深处潜移默化地滋长了一根根可助独立思考的琴弦。

前不久,我在网上怀着一种崇敬与凄楚的心情,观看了一部题为《一枝笔杆抗三代独裁》文献片。仅从这部实载若望先生光辉一生的点滴记录中,即可看到令人肃然起敬的诤诤风骨,同时更为他那做人、做事、做学问的博大胸怀而感佩折服。他那犀利如剑的笔锋,始终为芸芸众生而游动自如。他对大是大非所作出的鞭辟入里的判断,对客观事物所作出的洞察秋毫的剖析,向来为广大读者津津乐道而不忘。我们从他的许多具有真实感的作品中,似乎看到了鲜活的鲁迅精神。

且看一位年长的智者言道,早年向往光明奔向延安的许多文化人,到头来,可用“早年实现自我,中间失去自我,晚年回归自我”这样一句饱含苦涩的话,来归纳他们一生思想演变之历程。对此回首凝思,实乃言简意赅。但亦毋需讳言,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终因党文化长期熏陶而冲不出思想深处的樊篱而陷入苦闷之中,“回归自我”的过程并不彻底。但若说起“回归自我”过程中的彻底者或曰大彻大悟者,王若望就是名至实归的一位代表者,且将被历史定位。笔者不揣谫陋地认为,继承鲁迅的批判精神,存留鲁迅的风骨血脉,王若望乃诸多后来文化人中之一也。

然而自1957年大逆转之后,疾恶如仇的王若望先生从此销声匿迹。但是,尽管共产党可以抛弃自己的人,但时代并没有忘记他,更没有抛弃他。君不见,未过多久,痛定思痛,他又抖擞精神投入了战斗。然而,王若望先生这种始终正视现实,直言现实的秉性,时处假大空时代里,只会落得个异类的结局。请看,文革期间牢灾四年;八九年前,他与方劢之、刘宾雁同时被邓大人钦点而被清除出党(他与后者两次荣登除名榜),从此名声大振,甚至有“荣归”之感;八九年后,他又被禁言入狱一年有余。如此一生,命运多舛,磨难莫名,但却始终保持达观心态,令人敬仰。如谓不然,有诗为证。请看1988秋若望先生赠柏杨先生的原诗。

十年隔海共文罗,今古清流禍自多。

一夕灯窗如旧识,古稀豪氣岂消魔。

寂寞蝸居米足音,慕名久念伯牙琴。

欲逢恰比蓬山远,幸得一葦渡险津。

(笔者注:恐因来回传播或笔误之故,诗中“魔”、“米”二字似应为“磨”、“弥”之误)

近日在台北逝世的柏杨先生,社会上盛传的“十年小说、十年坐牢、十年杂文、十年著史”一句话,堪可盖棺论定。而台南大学张清荣教授的一席话:“柏杨一生偃蹇困顿、颠沛流离,为民生、自由、平等几致引来杀身之祸;曾经身陷囹圄、家庭破碎、妻散子离、多数友朋形同陌路,其坚持民主、自由之精神令人感佩”,却可借来成为若望先生的真实写照。正如赠诗中所言:“自古清流祸自多”。为此,我们当可言道,若望先生与柏杨先生这一对年龄相仿、性格相近、经历相似、情趣相投的敢言敢恨的文人之间,诚乃惺惺相惜也。

纵观若望先生的一生言行规范,足以说终生奉“真”字为心中圭臬,甚至可以说他就是“真”字的化身。君不见,因为真,丢官;因为真,遭批;因为真,坐牢;因为真,流亡。然而,最终还是因为这个“真”字,留下清白在人间。

李白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诗人的反问告诉了人们,浮云焉能长久蔽日?在人类时空座标线上,浮云只能短暂地停留,而灿烂的阳光将永远属于大地的主人。

 

【原载:自由圣火 2008、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