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王若望

——写在王若望九十冥诞

 

子仲·美国

 

 

我没有见过王若望先生。

我知道王若望先生是从1978年王若望、刘宾雁、方励之被邓小平钦点开除中共党籍开始,并认为这三位都是好人。到19896月,中共以极残酷的手段血腥镇压了那场近百年来在中国大地上声势最大的全民要民主、争人权的运动,许许多多的参与者被捕、入狱、甚至牺牲。那时,我在海外,通过所在国电视的现场直播和采访报道,全程目睹了那一场空前的用青春、鲜血和生命书写的历史。在那一年,我们结识了一位在女子大学教中文的法国籍教授,她精通英、日、中文,凭着她的良知,和对1989年中国人要民主、争人权的认同,尽其所能,帮助了许多需要帮助的人,从而赢得了我们的尊重。

记得是1992年的一天,我们到她的办公室,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说:“我刚从香港回来,买了这本书,你们可以借去读。”我看着封面,题目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作者:王若望。我说:“我知道王若望,他被邓小平开除出党,八九后被抓起来,关了十四个月。”那位女教授说:“不,不是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应当认识他,读了这本书,你会认识他。”

现在知道,那是王若望自传《自我感觉良好》的第二部分,《小荷才露尖尖角》是香港出版社出版时用的书名。是的,这本书使我认识了王若望。这本书从第二次国共合作,他从国民党的监狱中出来,一直写到淮海战役结束,许多的情节都忘掉了,但有一段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王若望一行五人被从苏州监狱释放,回到了王若望的老家。王的祖父已在他被关押期间去世,父母搬迁,是老祖母收留了他们。乡亲们在知道他们是共产党的情况下,左邻右舍和王的舅家还是自动送粮上门,有几家士绅和开店的老板还悄悄地给王若望的祖母塞钞票。王若望有一位堂弟王寿昌,一位表弟张恩嘉,帮助这五个人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并千方百计地说服了自己的父母,要跟着表哥去革命。可是到了火车站,节外生枝地被两个“党性”太强的同道生生地将两位有着火一样热情的年青人踢开了,把他们挡在了火车站栅栏的外面。当王若望拖着无力的腿跨过检票的栅栏时,恩嘉和寿昌在栅栏的另一边,扬着手发出了恳求的呼唤:表哥,“勿忘了我们呀!”……可是,在全国解放的第二年,恩嘉和他的弟弟在镇反的高潮里遭到了镇压(死刑)。不仅是王若望,在我的耳畔也长久地鸣响着张恩嘉那“勿忘了我们呀!”的乞怜、求救的呼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老祖宗留下的形容无仁、无义、无良之徒的言语一下子都涌了出来。这就是共产党?!对于两万余人的“西路军”全军覆没,对于山东的“王实味”……在共产党里无端整人的悲剧中,每个人都会成为这悲剧中的一份子。王若望曾经说过:积他在党六十年之经验,凡是他人性、人道主义占上风的时候,都是他在党内犯错误的时候。这句话刻画出共产党没人性的本质。

王若望与三代独裁者斗争了一生,被邓小平封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老祖宗“,也算名至实归了。

王若望的另一个绰号是“横竖横”,即是他对共产党独裁统治的反人类本质可谓识破、识透早矣,与之斗争不计后果,不畏牺牲。从“山东王实味”开始;1957年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和党籍;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被捕入狱;到1987年,再一次被开除党籍;再到1989年因声援,支持人民要民主、争人权的斗争,被捕入狱十四个月,出狱后仍受到长期的监视,直到作为共产党独裁政权的人质被放逐到美国;即使到了弥留之际,仍不与这个独裁政权有丝毫的妥协,以微弱的生命发出掷地有声的反抗“宁愿客死他乡……。这就是王若望,终其一生,走在中国人民争取自由、民主、人权的前仆后继的队伍中,不低头,不妥协,不后退。

我读过王若望先生的许多文章,尤其是经过王若望夫人羊子女士多年的辛劳,将王若望先生可以找到的文章都放到了互联网上,完成了《王若望全集》。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王若望先生的人生轨迹。王若望先生从1934年十六岁的时候就是因着追求自由、民主、人权的理念而进了国民党的牢房;共产党用“自由、民主、人权”的口号蛊惑人民,赶走了国民党以后,却变本加厉地实行着中国历史上空前(也许是绝后)的血腥、残酷的独裁统治。而王若望先生一生追求的理念从没有改变,以至他在共产党的独裁统治下厄运连连……。王若望先生逝世六年多了,当我们缅怀他的时候,我总觉得王若望先生一旦识透了共产党反人性的本性,与之决裂的决绝、彻底,体现在王若望先生的整个生命过程中;并为中国人民争自由、民主、人权的理念奋斗了一生,至死不改初衷。赵南先生曾言:“中国近代以来,忧国忧民者虽多,但一生身体力行,历久不衰,鞠躬尽瘁者唯王老先生也,是为天下第一人。年轻时为理想献身者虽然可贵也可谓多也,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者在当今中国实在是凤毛麟角;因此尤感先生的可贵。民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王先生以自己的生命历程走过了中国民主化的各个历史阶段,始终保持着先知先觉者的位置,并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纵观中国民主运动史,在这漫长的历史时期中能做到如此有始有终者,迄今为止唯先生是也”。

王若望先生的生前身后,赞美他,纪念他的文章很多很多,其中有一篇文章“王若望清寒生活背后的‘秘密’”我不能忘却。我不知道他在美国生活的晚年竟是那样的清寒。他没有健康保险,在流亡美国的九年间从未做过体检;他们以最低的支出维持生活,傍晚竟舍不得点灯;∙∙∙∙∙∙ 可是,王若望、羊子夫妇却是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捐出一千美元帮助中国贫困山区的孩子们,使那些孩子们可以上学读书(这笔钱不是捐给了中国官方的“希望工程”,而是通过负责任的民间机构直接将捐助送到贫困孩子们的手中)。这件事在王若望先生逝世后,人们才知道。这是一篇不长的文章,却让我看到了王若望先生那矍铄、慈祥的面容,和那一颗温暖、善良的心。全然不是面对共产党独裁统治时的威武和冷峻。

王若望先生不是政客,他真诚、善良、透明、古道热肠。他来美国后,很想集结起所有对共产党独裁统治有切肤之痛的愿意与之并肩为结束一党独裁统治而努力的人们,与共产党公开叫板。老先生太天真了。有那么一些人打着“民运人士”的幌子,争的却是自己的名和利。老先生来到美国后,以他与共产党几十年斗争的声望四处演讲,为海外民运筹款,却被卷到了劣根的中国人的争名夺利的暗圈中∙∙∙∙∙∙。我总感觉,王若望先生在海外九年的心境是凄苦的。在国民党的监狱中,在共产党的监狱中,他坚信“历史将宣判他无罪”;在共产党的独裁统治下,他坚信,自由,民主,人权是全人类应共享的。所以他无顾忌,无羁绊,直抒胸臆,篇篇文章直刺共产党独裁政权的黑幕。然而到了海外,特别是后几年中,被自己认为的同道误解、冷落,甚至伤害,他默默地忍受,直至郁郁寡终。

在王若望先生九十冥诞,逝世六年多的时候,总有一个疑问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而今海外众多的所谓“民运人士”和组织,都声称与共产党的独裁统治势不两立,以结束一党独裁统治为己任,为什么却是各行己私,置大目标而不顾呢?王若望说过,他“永远也没有办法掌控政治游戏的互相欺诈和阴谋”。六十岁以下的大陆中国人都是在共产党独裁体制的教育下,喝着狼奶成长的,骨子里就缺少理解、宽容、换位思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秉性。意见不对,观点相左,就恨不得斗得你死我活;不然就总把自己当作是真理的化身,正确意见的代表,不把不同的意见批得体无完肤不算完,遣词用句之刻毒令人心寒。用共产党的方式反对共产党,我对这样自我标榜的“民运人士”和“民运团体”不抱任何希望。“民主”是需要实践的。

我衷心地希望我的同胞在那一片广袤的土地上,可以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言说、自由地生活,他们也像我们这些生活在民主制度的国家中的人们一样,有知道真相的自由,也有传播真相的自由,有生而为人的自豪和尊严。

我们生活在民主制度的国家里,我们不应白白地生活在这里。我们可以了解到,民主制度下的国家总统或总理,如果他(她)不以国民的福祉,利益为服务之本,而是谋一己之私,国民的一人一票就会选掉他(她);在民主制度下,所有的政客,如果他(她)不以国民的福祉,利益为服务之本,他(她)也许可以得逞一时,但绝不会长久;在民主制度下,各个政党之间不是敌人,而是互相监督,克服弊端的引领整个国家人民长盛久安之船的水手;在民主制度下,所有的意见分歧都不是将对手置之死地,你死我活的口实,每个人都有均等的言说,发表意见的自由∙∙∙∙∙∙。王若望先生终生奋斗的是为了这样的制度在中国实现。人们能像享受空气和水那样享受生而为人的权利和自由。在先生九十冥诞的时候,我想写出我心中的王若望:他是一位识透了中共邪恶本质的,决绝地以结束中共独裁统治为己任,不怕坐牢,不怕掉脑袋的真豪杰;他是一位有公德心,有是非感,不怕得罪权势,敢于挑战权威的自由知识分子;他是一位责己严,待人宽,能容忍,能包含的宽厚长者;他是一位有大爱之心,身处逆境仍播爱他人(羊子语)的善良,高尚的人。我没有见过王若望先生, 但他活在我的心里,永远。

【原载:《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