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横”的王若望----回忆王若望先生

陈维健

今年是王若望先生逝世十周年,许多认识与不认识他的朋友都 在撰文纪念。我是在20世纪的最后一年,到纽约见到他的,这是我第一次来美,到纽约后乡党立群问我有什么安排,我说,最想见一见王老。

王若望先生与夫人羊子住在纽约皇后区的一栋公寓中,九月金秋的纽约,落满了金色的树叶,灰褐的公寓楼也多了几分亮丽。按了门铃,应声开了门的竟是先生,当我还在束手时,先生已将手伸到了我的面前,用浓重的上海普通话说,是陈维健先生喔!他的热情先让我感动了。先生是一个名满天下的长者,我对他来说,则是一个陌生的无名的小辈,竟然如此地礼遇于我。进门的是厅,厅不大,餐桌、书桌,杂物与书,到也并不零乱,屋角有一盆栽植物,绿油油的叶子,为室内凭添了几分生机。让座后,夫人羊子说:“他早就在等你们了,还特意让我拿出“六四”T恤衫穿上,我说天冷了加一件外衣,他也不愿意”。羊子是一位端庄娴淑的知识女性,语调中尽显了对夫君的呵护与爱意。先生满头银发,身骨消瘦,黑底白字的T恤套在身上,显得风骨棱棱。对于我的到访先生竟如此郑重其事,让我感动莫名。先生推过桌上的听装可乐,也是事先准备好的。“没有泡茶,在美国到也简单了”。语气显得有些歉意。接着我们就自然而然地聊开了,他问我出来几年了,习惯了海外的生活没有,听说你在纽西兰办报纸,办报纸好,办报纸好哇!共产党打下天下靠的是宣传,我们搞民运也要有宣传阵地。我介绍了我们报纸,他说了一些勉励我们办好报纸之类的话。作为报业前辈,他对报纸情有独钟,他说办报纸,要有报格,报风,政论是报纸的灵魂,我们中国有过文人论政的传统,但是到了共产党掌权了只能歌功颂德了。文革结束后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自由论政,我的几篇主要文章都是在当时写的。“六四”镇压后,这种空间完全没有了。你们在海外办报,有自由的空间,要珍惜。让我深感一位老报人的拳拳之心。

先生对人对事都非常地宽容,淡定,我知道流亡海外这些年,先生也遇到一些同道者的不公,生活境遇也差强人意,但他均无所表示,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民主”二字。谈着谈着,时间也随之过去了。他从书案上拿了刚出版的“王若望 文集”,问了我夫人的名字,在扉页上端端庄庄地把我与妻子的名字写在上面。这一小节显出了他是一个很有家庭观念的人,对于事业一生的人,尤为难得。临走前我们与他们夫妻一起拍照留念,我们又再一次握手。没想到与他第一次见面,竟也成了最后一次。二年后,我在大洋彼岸的纽西兰听到了他离世的噩耗,得知他在患上癌症时,也有叶落归根之念。我知道先生爱那块土地,比谁都爱得真切,他为这块土地几进牢狱,日本人的牢他坐过,国民党的牢他坐过,共产党的牢他也坐过,他把自己的一生都 献给了这块土地。但是当局开出条件,不可再写批评文章,不可接触敏感人士。对此他表示:宁愿客死它乡,也绝不默然。虽然那个时候,先生已无力写文会客了,这些条件也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只是他不想妥协。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表现出“横坚横”的性格,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往事依稀,回想起来晃如昨日。

 

岁月悠悠,已是十载,在纪念先生逝世十周年的日子里,我再次翻开了他赠送于我的“王若望 文集”,抚摸着他在扉页上写着“维健、大幼伉俪惠存阅的文字,一页一页地翻了下去,先生思想、风格、品貌、文笔一一在我面前展现。这个在共产文化中成为共产党文化干部的王若望,是一个异数。从延安开始,几十年来,他时时处处与共产文化针锋相对,甚至是字字句句一个也不放过,而这一切又胡为乎来哉?这是来自于他的真诚,他的良心,他的横坚横的性格。而这种横坚横的性格处处跃然于纸:“捧读人民日报四月二十六日社论,不胜惊诧,义愤填胸,不知道怎么地激起了一股牛劲,乃 拍案而起,当即致书邓小平军委主席”。在腥风血雨的共产文化运动中,一步一步过来的人,能做到此,先生恐怕是第一人。

20111124于纽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