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幸福地死去，因为他真正地活过。
——《悲惨世界》
人生的暮色竟可以如此辉煌！
——方励之
若望，你慢慢走。你将永远伴随着我们。在欢庆胜利的宴席上，将会有无数杯美酒送到你面前，我们和你共饮，一醉方休！
——刘宾雁
第九章
他幸福地死去
一 八十初度
一九九七年二月四日，中国农历立春，纽约还处于苦寒中。
王若望天蒙蒙亮就起来了，他梳洗完毕，穿上羽绒衣和球鞋，把一顶球帽套在白发上，拿上网球拍出门了。他来到一个为附近居民享用的运动场，没有对手，就对着一堵墙猛打，练到身子暖了就息一会儿，他不敢出大汗，怕吃风感冒。
他在木条长椅上坐下来，路上行人稀少，空旷使他倍觉自己形单影只，如一只失群的孤雁。每天对墙击球，难免单调乏味，这正是他近况的真实写照。在国内时，共产党是他的“打球”对手，面对对方狠命地叩击抽杀，他会勇敢地扑救，凌厉的反攻，哪怕对方几个“球员”一起上，用“实力”把他打倒在地，他照样爬起来再战，而且，心理上非但没认输，还坚信自己是真正的胜利者。如今，没有了对手，就不再有“失败”记录，也没有了击退敌人的胜利的快感。
不久前的一次，他坐在长椅上歇息时，滴滴答答下起了雨，他打起备好的雨伞，漠然地静听着雨点打在伞上，陆游的一首诗突兀混入风声雨声：“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他想到陆游写此诗的景况。当时，陆游年近七十，他不满北宋王朝安于现状，执意抗击金兵收复失地，但他的意见不被朝廷采纳，还被冷落一边。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躺在孤寂荒凉的乡村，遥想往事无限感慨，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幼年的理想，青年的挫折，中年的抱负，老年的失意如浮云飘过。尽管如此，诗人还想着替国家出征守卫边疆驰骋杀敌！
奇怪，不是打着伞么？怎么还淋湿了脸，他用手抹了一把，原来下泪了。王若望此刻的心境几乎和陆游一摸一样，可以说，比陆游更无奈，陆游不过被罢官回乡，他却被流放万里外的异国，不准返回故里。
也因此，王若望亦像陆游那样，决不舍弃希望，打球就是苦练，他不死心，为了看到邓小平这个罪人死去，看到共产党这个罪恶团伙垮台，他必须保持健康延年益寿。
回家已九点多，王若望推开门见羊子还在，“咦，你怎么还在家，今天不去上班？”
“今天，我向主人家请假了!”羊子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坨大排骨，去水池里清洗。
王若望惑然道：“今天又没特别的事，请假干啥？”
“你忘了，今天是啥日子？”
王若望走近写字台，戴上老花眼镜，看着墙上的日历嘀咕道：“今天，二月四日，农历立春，噢，是我的生日。几天前，热心的民运朋友约好二十二日为我举行八十寿宴，这是大家的情分，我心里一直感念，盼着那日子，就不在乎今日了。”
羊子说：“大家为你热闹是正式寿宴，今天我们自己也该吃碗排骨面，算是暖寿吧！”
二月二十二日，由曹长青提议、唐柏桥等筹办的祝寿会在一个公会会议室举行，王若望的友人和民运人士七十多人参加，来宾挤满了不大的会议室，人们身上的暖气把场面蒸腾得分外热烈。
祝寿会由唐柏桥和郑义主持，与会者争相讲话致词，称颂王若望不平凡的一生，几位忘年交争先诵咏献诗，引吭献歌，挚切地祝愿王若望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二 病魔击倒了王若望
“有生之年荣归故里”，成了王若望八秩生日后的生活目标。然而，再硬的生命力抗不过自然规律，二零零一年十月，王若望因受寒感冒引发气管炎，服了大量抗生素后才好转。不久他就出现咽食困难，饮水时头得歪向一边，饭量一下子减少。十一月三十日，王若望起床后按常规服维他命，不料吞服下去的药丸卡在喉道，弄得咽不下吐不出，直呛了近两个小时，连忙叫救护车送医院急诊，总算急救过来。
三天后，几位胸科专家经过会诊，明确王若望患了肺癌第四期，癌细胞已扩散至骨头和肝等内脏，根据他的年龄和病情，已无法手术也不能化疗，羊子闻此“判决”，当场晕倒……
王若望的病况传到了上海，江泽民的手下找到王若望的熟人做说客，请他转告王若望：江泽民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虽然工作繁忙还是很关心王若望的，只要王若望不再与敏感人士来往，也不再写不同政见文章，可以允许他回国云云……
王若望和羊子听后十分气愤，王若望当即表示，如果必须写保证才能回中国，他宁愿死在美国。
王若望病危的消息传开后，王若望在美加的朋友和民运人士表示了极大关注，纷纷前来探望慰问。魏京生来了，……曹长青来了，……王炳章来了，……
晚上，只剩下羊子时，王若望问：“朋友们都走了？”
“都走了，大家放下手中的工作来看你，有的还是坐飞机远道而来，说明大家对你的尊重，希望你尽快康复。”
“我领情了，我知道，大家是善意地宽我的心，康复是不可能了。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一起去衡山电影院看《悲惨世界》，我们为冉·阿让的一生所感动，当他去世时，电影的旁白说‘冉·阿让幸福地死去，因为他真正地活过！’”王若望断断续续地说着。
羊子怕他太累，赶紧代他说：“当时，我说，这句话虽普通，但临终的人配得上这句话的却不多，你说，‘我们就要争取做这样的人！’”
“现在我可以问你了，我配得上这句话吗？”
“你配得上，这几天，这么多朋友来看你，就说明你配得上！”羊子忍住泪说。
“我尽管没冉·阿让那么高尚，但从公的方面说，我说过错话，做过错事，但我一生的努力，就是为这个国家好，为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尤其是后半生，为中国早日实现民主，我尽了自己的全部心力，所以，我是勉强够格的，是死而无憾了。”
氧气瓶里的水在不停冒泡，王若望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又说：“倒是私的方面，我觉得亏欠太多，一个是李明，她因我的右派问题精神失常，四十多岁就去世；第二个就是你，文革十年，我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让你整整等了十年，荒废了你的青春，如今又要抛下你先走了……”王若望说不下去了，两行浊泪从他眼眶里滚落。
羊子用餐巾纸去拭王若望的眼睛，哽咽着说：“你别说了，你非但没亏欠我，还给了我很多很多，这辈子能够嫁给你，是我们的缘分，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很满足很快慰，下辈子我倘若仍投胎女性，我还会选你作夫君！”羊子凝噎地说不下去，饮泣起来。
王若望提起战争年代两次逃离死神的事，说：“我多活了五十年，这次不放我了，我也够本了，按老法讲是寿终正寝，你不必为我难过伤心。”
羊子泣不成声地说：“你别说了，我不伤心，你放心走好，在那里等着我，我们会再见的……”
次日，王若望就进入了弥留状态。
三 人生的最后辉煌
二零零一年十二月十九日晚上十时五十五分，王若望的生命时钟停止了，终年八十三岁。纽约《世界日报》刊登了一整版悼念广告，有一千零十七人自发组成了治丧委员会，刘宾雁和方励之担任治丧委员会共同主席。
十二月二十九日中午十二点，王若望追思悼念会在纽约法拉盛中央殡仪馆举行，王若望遗像悬挂在灵堂正中，遗像两侧的挽联写着：
风骨动天地 铁胆惊鬼神
来自全球各地的组织和个人敬献的挽联挂满了四周墙面：
铁骨一副，支撑自由化，民主化，被称老祖宗，无尚光荣
清风两袖，包蕴中国魂，民族魂，垂范后儿孙，永远楷模
一生报国竟为国共两党不容方显棱棱傲骨
三朝元老能得敌友双方敬重才知拳拳赤子
为自由仗义执言岂顾身世浮沉长留英名耀中华
争民主当仁不让历经狂风暴雨永纪功劳炳千秋
若即终若离 凛凛风骨 岂愿苟活吾土
望国亦望家 铮铮英魂 宁肯客死他乡
挽联概括和颂扬了王若望为民主奋斗的一生，表达了人们对这位爱国民主先贤的景慕和怀念。
羊子暨王若望子女等五百多人出席，刘宾雁主持追悼大会，方励之致悼词。
四 死亦为鬼雄
风潇潇兮洋水寒，若望一去兮不复返。
临终前，王若望对来探望的朋友说，最高兴的是看到邓小平先他而走，而到了地下，他还要找邓小平斗下去。
伟哉！王若望，不愧是一个伟大的斗士。
色厉内荏的邓小平出于深重恐惧，用权势把王若望打下去，但他心里明白民心的向背，也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押上历史审判台，成为罪人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历史将如此记载：
王若望之于邓小平；
就像比干之于商纣王；
就像荆轲之于秦始皇；
就像骆宾王之于武则天；
就像海瑞之于嘉靖皇帝；
就像谭翤同之于慈禧太后；
……
历史的明镜高悬，人们必定会看见，镜中的邓小平在王若望面前发抖！
五 一座不朽的丰碑
王若望走了，带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一根铁骨，带走了不屈不饶的民主战士的一腔斗志，带走了社会活动家的一份良知，带走了为被压迫民众代言的作家的一泓热血，都是中国最稀缺的宝贵财富。
然而，王若望留下了无价的精神遗产，留下了争取民主的斗争火种，只要火把在，就能熠燃出一条明光大道。王若望就是屹立在大道上的一座辉耀丰碑，引领着一代又一代后来者，一茬接一茬地举起火把战斗奋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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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望傳 -- 獨一無二的反叛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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