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的抽象继承理论

乔新生

　　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就是波澜壮阔的“革命”历史。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革命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制定不同的纲领，如果认为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纲领一脉相承或者一成不变，那么，就是不了解中国共产党的本质特征。

　　迄今为止，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色彩依然十分浓厚，中国共产党出台的一系列政策甚至在官方文件的表述上仍然充满着革命的气息。然而，革命的历史基因与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

　　中国共产党成为执政党之后，那些在革命斗争年代提出的政治主张，有可能会成为执政者无法面对的历史包袱。正因为如此，中国共产党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拨乱反正，试图通过解决一个又一个历史遗留问题，重塑中国共产党的形象。根据笔者不完全统计，中国共产党执政以来，平均每十年就要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而运动的结果必然会导致部分政治领袖遭到清洗。因此，中国共产党不得不进行周而复始的平反昭雪运动。这是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性所决定的，也是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执政党缺乏共同的价值观念所导致的。

　　邓小平诞辰110周年之际，中国共产党的最高决策者所面临的政治问题是，如何全面深刻地评价这位共产党的领袖。邓小平在中国的历史上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正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共产党建国初期，邓小平作为国家领导人，参与制定了一系列重大方针政策，但与此同时，在毛泽东发动的一系列政治斗争中，邓小平又成为政治的牺牲品。邓小平的人生起伏，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性特征。如果全面评价邓小平的一生，那么，绕不开中国共产党残酷的阶级斗争。从历史结果来看，中国共产党勇于否定自己，是一种进步的表现；可是从历史的过程来看，由于中国共产党不断地出现颠覆性的错误，因此，共产党是否具有先进性就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共产党总书记习近平曾经说过，不能用改革开放前30年来否定改革开放30年取得的成就，也不能用改革开放30年取得的成就来否定改革开放前30年的成就。这种带有哲学思辨的政治判断，曾经一度让朝野各界困惑不已。从哲学的角度来说，中国共产党在历史上不断否定自己，实现与时俱进，从而立于不败之地。反过来，如果中国共产党墨守成规，固步自封，那么，中国共产党必然会被人民所抛弃。中国共产党的自我否定，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断尾求生的法宝，也是中国共产党巩固自己执政地位的必要之举。

　　但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如何评价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人物？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人物发表过不同的观点，如果对中国共产党历史人物进行全面的总结，那么，就不能上升到哲学的角度，既肯定中国共产党历史人物的成绩，同时又肯定中国共产党历史人物的错误。中国共产党发明了抽象继承理论，在总结中国共产党历史人物的过程中，尽可能地避免触及具体的重大事件，而只是从思想或者意识形态的角度肯定中国共产党领袖的历史性贡献。

　　在纪念邓小平诞辰110周年的大会上，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习近平正是巧妙地运用这个理论对邓小平复杂的人生进行了高度的概括。按照中国共产党总书记的说法，纪念邓小平同志就是要学习他对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信念无比坚定的崇高品格，就是要学习他对人民无比热爱的伟大情怀，就是要学习他始终坚持实事求是的理论品质，就是要学习他不断开拓创新的政治勇气，就是要学习他高瞻远瞩的战略思维，就是要学习他坦荡无私的博大胸襟。可以这样说，对邓小平的抽象概括可以适用于任何一个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人物。正是这种高度抽象的理论概括，使得中国共产党绕过了许多历史上的激流险滩，从而把邓小平塑造成为一个精神上的领袖。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政治理论，它不仅可以巧妙地绕开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复杂的重大政治事件，避免对棘手的政治问题作出明确的表态，同时又可以充分肯定领袖人物在特定历史时期发挥的关键作用。

　　这种高度抽象继承理论，是中国共产党权衡利弊之后作出的重要选择。长期以来，中国共产党在意识形态管理方面出现了许多问题，执政者试图通过肯定政治领袖的丰功伟绩，从而把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塑造成为艰苦卓绝的斗争历史。然而，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宣传部门始终无法回避中国共产党内部残酷的政治斗争，也无法回避中国共产党在不同历史时期提出的政治主张。譬如，在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大力提倡民主，并且通过自己的官方报纸发表了一系列鼓吹民主的社论。可是，进入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者深刻地意识到，发展民主必须有利于巩固自己的执政地位。如果实行民主选举，那么，有可能会导致中国共产党执政地位发生动摇。正因为如此，中国共产党转而开始批判西方国家的民主，试图用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来代替全盘西化理论。这种“屁股决定脑袋”的意识形态宣传，虽然具有历史的必然性，但是，却使得中国共产党失去了政治道德基础。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人物在不同历史时期发表的观点代表着不同时期共产党的执政纲领，如果把中国共产党领袖人物的言论集合在一起，而忽视中国共产党发展的历史阶段，那么，中国共产党领袖人物就会成为一个矛盾的集合体。正因为如此，在总结中国共产党领袖人物历史功绩的时候，中国执政者巧妙地脱离特定的历史环境，把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人物塑造成为一个又一个革命的预言家。这种近乎于宗教般的宣传，使得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人物精神面貌逐渐模糊。但只有采取高度抽象的理论总结方法，才能避免出现历史性的尴尬。

　　中国有个成语叫盖棺论定，但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中，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人物即使撒手人寰，也未必能得出准确的结论。说到底，中国共产党仍然是一个革命党，通过否定自己的历史，以改革的名义不断寻求最大公约数。

　　中国共产党把自己塑造成为人民的代言人，把为人民服务作为自己的工作方向。但是现在看来，人民是一个抽象的政治概念。中国共产党所服务的人可能是少数既得利益集团，也可能是在服务于少数既得利益集团的基础上争取更多群众的支持。邓小平先生的伟大贡献就在于，勇敢地提出“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其核心政治价值就在于，允许中国共产党的执政集团成为先富起来的政治群体。不过，富裕起来的中国共产党既得利益集团是否能够带领人民走上“共同富裕”，仍然是一个未知数。换句话说，邓小平先生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虽然不承认中国共产党是一个掌握中国政权的既得利益集团，但是他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允许这个既得利益集团先富裕起来，从而既巩固了自己的执政地位。这是邓小平作为中国共产党政治领袖务实的表现，也是他受到社会各界推崇备至的根本原因所在。邓小平提出共同富裕的目标，但手段却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这样做不仅让中国共产党的执政集团有了发家致富的可能性，而且更重要的是，让人民有了富裕的可能性。邓小平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就已经预感到中国社会将会发生剧烈的变化，不同利益集团的相互博弈将会不可避免，因此，他首先让执政集团实现富裕，然后带动其他利益集团共同致富。尽管他的政治目标没有实现，中国社会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但是，他毕竟开创了中国共产党的新时代，使中国共产党起死复生，使中国人民重新燃起希望。

　　高度抽象继承可以解决许多历史遗留问题。对于邓小平先生执政期间出现的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都可以采用抽象表达的方式加以掩盖。部分学者天真地以为，中国共产党纪念邓小平诞辰110周年都肯定会对这位领袖人物作出全面的评价，现在看来，中国共产党为了避免历史尴尬，甚至不愿意出台中国共产党历史问题若干决议，试图通过高度抽象肯定邓小平的功绩，避免中国共产党内部分裂。

　　笔者始终认为，任何政治领袖都有历史的局限性。邓小平之所以大起大落，就是因为他具有战略思维能力，但是，在涉及个人利益得失的重大问题上，他会策略性的选择规避。无论是在文化大革命被批斗时期，还是在改革开放过程中处理执政党内部的各项分歧，邓小平都展现出自己的雄才大略。他是中国当代“曹操”，顺应了时代的要求，开创新的局面。但正因为如此，他身上背负的历史包袱才更加沉重，对他的评价才应该更加慎重。

　　人们应该允许执政党以抽象继承的方式，对他的历史功过进行总结分析。但是，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执政党如果不停地“擦黑板”，不断地淡化或者涂抹自己的历史，那么，中国共产党就经不起历史的考验。中国共产党历史之所以令人感到困惑，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国共产党尚未实现真正的民主转型，如果中国共产党能够在民主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吐故纳新，不断地总结经验和教训，那么，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就会变得清晰真实可信。高度抽象继承理论，只能作为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过渡的策略性理论，如果中国共产党试图以高度抽象继承理论，来掩盖中国共产党的历史问题，那么，最终必然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成为众矢之的。

　　 

　　乔新生：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廉政研究院 院长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