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活在农村的70后
杨银波(重庆)
姚鹏:越来越不适应农村
姚鹏离开农村已有25年,农村之于他,只意味着有栋两层楼房在那儿立着,有个女儿从城市高中放假回来有房间住,而自己的老母亲也在里面有个灶房可供做饭。这个从16岁起就到苏州、广州、厦门打工的70后,曾经遭受工伤,做过农场工、冲床工、保安,如今是一家金属制造厂的污水处理工。别看他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却机警聪明,而且爱好广泛,眼下业余最爱的就是玩石和制造手工家具。他的工作,更像是休闲,该看表时起身看表,该放化学原料时再起身放化学原料,时间看准,剂量用准,开关按准,大多数时间都在坐着看报、玩手机、听音乐,下班时间一到,打卡出门,回到公司安排的新宿舍,和同在一家公司做包装工的妻子在厨房做饭,而后潜心研究石头或木椅,妻子则刺十字绣,电视里放着《中国好声音》或《中国梦之声》,一切水电气的费用,都由公司负责。
细算下来,姚鹏夫妇每天唯一支出的,只有一顿晚饭,其余全是纯收入。两人工资虽然每月总共只有4000元左右,但几乎都是净钱。最让他们高兴的动力,来自于他们相当器重的女儿,这孩子今年17岁,品学兼优,家教甚好,成绩期期拔尖,从来都处于重点本科的录取之列,奖状满墙,却一直胜不骄、败不馁,心态平和,而且长得也还算漂亮。姚鹏每天睡觉前必做的事情,就是跟女儿通电话,谈思想,说见闻,像知音般聊天,若一次不说,则当晚连觉也睡不好。姚鹏深感在课本知识的范围内自己完全不懂女儿所学,但他认为他绝对有女儿在课本和校园学不到的东西,那便是社会常识。他以他25年打工历史中体会到的点点滴滴,全都一一与女儿分享,这些经验的传递,使这个17岁女生内心沉稳,别看是一张娃娃脸,那其实是表面天真,她已能懂的事有许多早已超越同龄人,姚鹏在女儿心中就此成为不可替代的教育家。
姚鹏在城市扎根25年而绝不回到农村务农,固然有自己已有一技之长的缘故,更源于他有亲戚在管理着他所在的公司。这位亲戚也是来自农村,在念大学时就跑到厦门找工作,因其实干而被老板重用,步步高升,成为如今的厂长、公司的二把手。姚鹏从这位亲戚身上,得到的不仅是工作机会和种种照顾,更多的是为人处事的方法,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他认为这也是女儿必须具备的品质。姚鹏回忆他当保安时,公司里有三辆摩托在夜间被盗,该亲戚二话不说,公事公办,在公司“阅报栏”张榜批评姚鹏,记大过一次,并扣除工资若干。下班后,该亲戚又手提好酒,向姚鹏解释情况,二人照样谈得痛痛快快,工作归工作,亲情归亲情。姚鹏总结他这些年碰到的佩服的人,无一人不谦虚,无一人不礼貌,口无脏话,消费节约,尤其是来自台湾的大老板,舍得送房子给得力的助力,却居然总是守在公司食堂提醒大家要节约粮食,不要轻易将剩菜剩饭倒掉。
热爱公司生活的姚鹏,每到春节必定回农村老家,虽然只停留短暂的七八天时间,看到的却多是忧虑。他认为农村与城市的区别固然有贫富之差,但更重要的是人的心态与思想,多年不改,固守陈规,有钱就行,钱就是一切,诸如此类。他看到一些被征地拆迁的农民,手里拿着拆迁款,一晚就输掉好几万,然后走投无路,土地没了,房子没了,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晚上就败光了。还有那些包了一两个工地一夜暴富的人,也是一有点钱就大赌特赌,老家的牌局打得越来越大,人与人之间的谈话越来越现实,而感情却越来越淡薄。姚鹏深感自己越来越不适应农村,若不是回来看看女儿和老母,他和妻子真不想回来看到世风沉沦的故乡。他认为在这样的农村里,即使真有一些人挣了比原来多得多的钱,但他们赢得的不是幸福的生活,而是挥霍的快感,都是些短视且缺乏修养的人。“我女儿今后绝对不能变成这样的德性”,姚鹏强调说。
屈文钧:农村适合老人住
慵懒的午后,贵阳某条满是饭馆的街道,厨子、服务员们刚收拾完碗碟,准备凑到一起搓麻将,仰在旁边藤椅上的屈文钧被众人叫醒,加入“砌墙”队伍。说真的,屈文钧的身份还真是专业砌墙的砖工,走南闯北,业已从业22年。如今的他,却只能仰在藤椅上,腰不敢轻易直起,尽管腰锥盘突出的大手术已经过去了七个月,但他仍然害怕有何闪失,毕竟这手术花去了四万,没有任何商业保险的他,只能靠报销20%的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来略为减轻负担。他这病,五年前就已有所警觉,但他一直拖,为了两个孩子读书,他在工地忍着腰痛,一直拖到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这个不能再拖的时候,就是他提着砖刀来到工地,弯下腰后再也不敢直起来,也不敢坐在地上,只能侧躺在床上,巨痛传来,汗水像蒸馒头的水气一样冒出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如果再拖下去,就是直通鬼门关。
40岁的文钧是个上门女婿,大儿子14岁,小儿子七岁,另有身处农村的岳父岳母双双年迈,疾病不少,他这一人的手,就要养活包括自己在内的六口人。其妻没有建筑手艺,多年来只能干些工地做饭或帮忙打杂的工作,收入低微。文钧身处这样的逆境,却一直乐观,因为他在这一行是老资格,带过不少徒弟,朋友交结甚广,只要自己愿意出来做事,随便拨个电话就是机会,照他的话说,“除非下雨,否则天天有工开”。熟悉这一行的人很清楚,“天天有工开”意味着被广泛认可的砖工水准,极好的人脉关系,做人相当靠谱。像文钧这种砖工类的拼命三郎者,少之又少。文钧说:“最怕下雨天,一下雨人就很绝望,这一天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意味着只出不进,只出不进自己就白活了一天。”请文钧做事的人都知道他的规矩,那就是结账的周期最长不能超过半个月,“我要求工钱必须现手,本人家庭急迫,必须用钱”,文钧说。
多年下来,正是由于文钧这种既拼命又现实的工作原则,他积累下来的钱,解决了两个孩子成长所需,也从来不惧岳父岳母住院治疗,连他到医院检查自己身体以后被告之需要准备四五万元来手术时,他也毫不紧张。曾有中医告诉他不到一万元就能以针灸、按摩、吃药等方法将其治愈,但文钧要的是速度,不能慢条斯里,于是决意手术,该锯的锯,该割的割。一场手术就进行了八个小时,醒来的文钧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哪个时候可以出院?我要挣钱!”文钧就这样或躺或仰了七个月,在农村休养的前四个月,他每天都要唾骂自己无数遍,恨自己身不能行,双手不能做事,就像废物,看到家中全靠妻子操持,自己连大小便都要靠她伺候,曾经的拼命三郎那时连自杀的心都有。妻子明白他的心思,提议说到贵阳帮亲戚的饭馆打杂,叫文钧一起去,这样不至于太无聊。
文钧到了贵阳以后,性格渐渐重归开朗,天天打电话到四面八方,询问工程进展、人员流动,联络各种深情厚谊,以备今后重出江湖之需,平时则晒晒太阳,搓搓麻将,足以解乏。他说:“农村只是适合老人住的地方,凡是有劳动力的,都该从农村出来闯一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家人。能养活他人的人,才有价值。”他悔恨自己当初念书太少,如果知识足够,如今学看图纸,设计施工,包工乃至包料,绝对比做听人差遣的砖工强得多。正因为如此,他才拼命为两个孩子挣钱、存钱,现在就已准备好孩子今后上大学的费用,除非自己快死了,否则绝不动用这笔钱。他说:“老人终究要离开人世,孩子才是未来的希望。我为他们铺路,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让他们不要重复我过去走的路。我走的路是没办法的路,他们要走的路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路。”文钧坚信再过三个月,他就能重返工地,做一个有价值的人,而不是被养活的人。
杜建华:恨农村却逃不开
如蒸笼般沸腾的热浪在烈日下阵阵翻滚,让人总想跃入水中,但挂满玉米的土里,杜建华的妻子却在慌忙火气地掰着玉米,两岁的女儿像路边的乞丐一身脏兮兮地在土里滚来滚去。杜建华挑着两筐玉米正往回家路上赶,豆大的汗珠顺着黝黑而瘦小的赤裸上身一路滑下,身后是背着装满沉甸甸玉米的背篼的八岁儿子,这么热的天这孩子却穿着比身体大两号的长袖格子衬衣,光脚踩在发烫的路石上,双眼紧盯着道路不敢抬头仰望。突然儿子脚一偏,摔倒在路上,惊叫一声,建华转过身来便是咆哮如雷的怒吼:“日妈你狗日点儿事都办毬不成,快点跟老子爬起来,妈卖逼!”儿子被路面擦破一层皮,擦伤的皮肤被高温地气烤着像被火灼烧,却不敢吭一声,只好忍住眼泪快速捡起四处滚去的玉米,一踩一踮地继续走着。
这个叫杜建华的42岁男人,在这两年来简直烦透了,平日里与外人几乎无话可说,但一旦回家就总是怒气冲天,且每天都要喝上五六瓶啤酒才能麻醉他那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脾气。农村之于他,就像怒火重燃之地。想当年,他到外省工地打工时脾气尚可,但一旦回到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像猫盯老鼠一样提防自己打牌的唠叨的妻子,哭哭啼啼撒泼打滚的女儿,调皮捣蛋一脸凶相的儿子,还有三边两户的指指点点,以及大儿子如今成年了却终年在外对家里不管不问一分钱也不寄回来,家中所有的负担,都在建华身上。而他能挣钱的机会少之又少,只能下点体力帮人在附近工地打杂,累死累活干一天也才一百元,曾经140斤重的身体如今已被压榨得只剩105斤。一年前建华眼看家中瓦房要倒,大儿子也正谈女朋友,于是建华向亲戚四处借钱,建了几乎没一件像样家具电器的楼房主体。他一想到欠款全靠自己归还,深感人活着真没意思。
建华和妻子曾经在外打工十年,他当初之所以要带着妻子出去打工,实在是因为农村没有出路。没有出路的时候,建华只能酗酒、打牌、睡觉,拿老婆孩子出气。大儿子如今不愿管家,就是因为到现在还时时做梦梦到当年被父亲暴打,而母亲也离家出走多次的情景。建华的狂暴,用“凶神恶煞”来形容也不为过,当他怒气袭来时,眼中已非恨意,而是杀气。他对妻子大打出手,也不知耍了多少次刀,好在终究没向对方砍下去。其妻也在无数次争吵和打架之中,脾气变得与建华一样坏,往往一言不和,就迅速升级为一人各抓一把刀彼此对峙。在十年的打工生涯里,尽管两人仍然吵过打过,也跑过追过,但终究还是剩了几万元。他和妻子决心结束外出打工生涯,是因为有了女儿,妻子从此不能务工,建华一人务工也等于白干,眼看大儿子已经成为工地砖工师傅,不如就此回家务农。
然而农村就像一盆被贫穷和野蛮点燃的怪火,两人带着孩子一回到农村,就迅速还原为十年前的状态。没人请建华打杂的时候,建华只想喝醉了酒躺在床上睡觉,倘若身上还有几个没被老婆搜完的闲钱,他一定会跑去村中的打牌聚点扎金花,没输完是绝不会回来的。规律总是如此:如果他赢了,老婆与他相安无事;如果他输了且被发现,老婆一定与他死磕,吵得方圆几百米都听得见。最初时,周围居住的人还会去劝劝,但总被恶言相向,从此以后再也没谁愿意去管这家人的破事。只是可怜那两个小孩,不是被打就是被骂,众人从来没看过孩子穿得干干净净的样子,尤其是两岁的女儿,冬天打着光脚,夏天穿着棉鞋,就像从来没人帮她收拾一样。建华是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的,他觉得养儿养女没意思,到头来像是陌路人。他绝望透了,反正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在他眼中,农村是个越陷越深越来越走投无路的噩梦,但他已是前无杀手、后无救兵,旁边又是三张要吃饭的嘴和三双紧紧抱住他两褪无法动弹的手。他恨透了农村,却再也逃不开。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倾向摇滚乐,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业已奋笔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