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由心造
——知青纪事之一
羊圈头
“吴家祠”先生有文《永远的王洛宾》,该文的结尾处说:“境由心造,热情达观的人,放到那里都能成一片绿洲。”说得很好,可谓至情至理。“境由心造”,此说不虚,确如是,也因之勾起我对四十多年前一些往事的随想。
那还是蛮荒年代,我们如小草般卑微地苟活着,日子过得很艰辛,生活得灰头土脸。当时,我们的身体虽然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但就得担承着繁重的农活。傍晚收工回到茅草棚,浑身的骨头好象散了架,一进门就顺势倒在床上要躺上好一阵都不想起来,但是,肚子不容商量,早就唱起了“空城记”,只好挣扎着起来生火做饭。狼吞虎咽之后——有时连洗面洗脚都免了——就又倒卧下去,沉沉入睡,直到东方之既白。就这样,沉重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周而复始,象农家石磨般一成不变地一转一转地碾过,单调、枯燥、无聊。渐渐地我们的心理也发生了变化 ,是的,我们的心理如同我们的生活已经变得格外沉重。初来乍到时的新鲜感,不用说早就风飘云散了,就连那个很虚伪但一度被知青所看重的事关“前途”的所谓“表现”,在我们心里也越来越不当回事,因为,生活的大磨盘已经把我们的心都碾磨得碎裂了。不要认为我们孱弱,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十六岁多下乡当农民,身理和心理都还未充分成熟,因而,我们疲乏的身体需要休整,低沉的情绪需要抚慰。终于,我们适当地松懈了——不再风雨无阻、尽可能一天不落的現身于田间地头。说白了就是我们变得贪玩了。当然,玩嘛是需要伙伴的,因此,知青间的互动来往也就越来越频繁。
W君既是我的儿时的伙伴又皆学友,关系自然亲密,加上都落户于回龙公社且同属回龙生产大队,我在一队他在三队,比邻而居。相对于别的知青,只是泛泛而交,我和W君却不同,过从甚密,因此,走得更近,往来的频率更高。情况是这样的,有时心情沮丧,又遇上好天气,我们便不想去挣“工分”,觉得该放松一下了,就自己给自己休假一天。于是,就在头天的傍晚收工回到茅屋后便草草下厨,匆匆而吞;甚至有时连饭都懒得做了,干脆去蹭饭。于是,门一锁,大步流星赶往彼方——这个彼方未定,有时是甲,有时是乙,但在这里我指的是W君,我在前面说了,相较他人我们更密切。有时我到他油砂坡脚下的小屋,有时他到我更偏远些的山沟居所。这样的相聚没有约定,也无法约定,完全是不速之客。虽说是不约而至,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无论谁来到谁的住处都首先相互一笑——不须要说明,也不必说明,既然对方来了,明天就是彼此的假日。当晚,我们就躺床上,乱吹、海吹,直吹到大脑迷迷糊糊,昏昏而眠。
顺便插两句。这样的互动往来根本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在此只讲述其中一次和本文标题相关的事。那是1972年的初夏,插队已经一年多了,我和w君已过了18岁,也是我们懈怠的初始。
继速话题。天明后,已吃过早饭,该怎样打发时间?我们也不能老蹲在屋里,总得要有个去处走走呀。没去过金鹅,我们就打算到约20多里远的金鹅去赶场。磨磨蹭蹭,太阳已升得老高了,于是,一路紧步快走,赶到金鹅。金鹅虽小场小街,但凡逢赶场天,倒也人群熙攘、嘈杂喧闹。碰见几位认识的落户在附近的知青,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我们既不卖什么、也不买什么,只是随意走走,感受热闹。盘桓到日旋头顶之后,赶场的人逐渐散去,街上也变得冷清,便在小饭馆就餐。一小碗面条吞食后,就着面汤再泡上一碗米饭,吃得酣畅淋漓。饭毕,我们又寻路去找插队在该公社的一位同学,但他人不在,大慨回城里的家去了。
见时候不早,我们只好调头回转,来路不是去路,因此步调悠悠闲闲。走到一个名为三道河的地方,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下午的气温好象更高些,有点燥热,我们也需要歇脚了。见此处坡坎平缓,便下到了水边,在树荫下席地而坐。这条河的水面不宽,水流清浅,非常澄澈。平缓处,微澜不兴;湍急时,流韵淙淙。更有云霞映水,山崖倒影;水底卵石历厉在目,水中细鳞怡然游动。正值一缕清风徐徐而来,令人心旷神怡,暑气全消。坐了一阵,我们便脱掉鞋子,将赤脚垂在水里,那些小鱼儿便簇拥而来,竟在我们的小腿上啄咬,痒痒的;我们的腿一动,那些小生灵就倏然而散;我们不动,它们又继续着同样的动作。如此再三,感觉好极了。以至于我们索性下在水里或站立不动,或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薄西山,落日的余晖在水波跳荡,如碎金闪闪烁烁,令人目醉神迷。随后,耳际传来几声狺狺狗吠,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对岸。坡上包谷已然成林,漫山绿透;山脚下散落着三、两人家,有瓦屋、有茅房,竹林半掩,轻烟袅袅;在农舍与河岸之间是一片水田,秧苗碧绿,生趣盎然。前也绿后也绿,司空见惯的农家屋被绿色环抱,在我们眼中不再显得丑陋,好象幻化了,如一个純粹的梦景,变得那么纯静、圣洁,那么亲切、可爱。不知是怎么搞的,我们竟鬼使神差般凝望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心里感受到自下乡当农民以来从未有过温馨,宁静。大约几分钟后我们才回过神来,觉得时候不早该离开了。
其实,这样的景致很寻常没什么特别的方,但令我们流连、徜徉,心情特别舒畅,以至于我和W君在回路上自然而然地谈起了当天的行程,都认为心情好、又好耍、尤其是河边的逗留最有趣。当时,我们还不知“境由心造”这个语词,也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变换了往日孤苦的心境,把痛苦抛到了脑后,所以,我们忘忧了,于是,风景也就此产生。
后半程我们加快了脚步,有一段路,路边的油沙山崖特别陡峭,我们要好的一知青B君就住在高高的山巅上。望着那拐来拐去挂在山间的逼仄小径,想起他以一个劳动日的工分为代价,曾经把一牛儿车约千余斤煤块独自担上去,还很叹服。我说B君脑火,找了这么个倒霉的地方。W君是个很健谈的人,接过话题,言词滔滔,言说间,吐出了我这一生都难忘的一句话,他手指油沙高崖说:“将来我们以旅行的身份而来时,这些大山都是风景。”在当时没有点思想这句话是说不出来的,至少我说不出来。
因为,本质上我从来就不是个热情达观的人,因而心境很容易受环境的影响。当半年后W君脱离苦海兴高采烈踏上前程,和最好的伙伴就此握别,我感到很失落、孤单。当然,还有其他知青伙伴可聚,但比之友情要淡薄些,往来不那么频繁。什么风景在我眼中的呈现比之过去要少得多,感觉也大不如前,就觉得更孤苦,心情也尤为恶劣——这是后话。
到了夕牛滩,已是暮色苍茫,相互一挥手,各自回到自己的栖居地。
岁月倥偬如白驹过隙。四十年后W君回到老家,我们相约重返故地,因时间关系,游踪所及仅限于各自的生产队。当我们回忆起四十年前那句话“将来我们以旅行的身份而来时,这些大山都是风景”时,都感慨异常。是呀,我们的身份变了,已是游人,心境迥然不同。看着那些熟悉的高崖危岩、水流沟壑、乱石荒草、田坎小道、农地稼禾、竹林杂树……倍感亲切,这些都是我们人生最特别的风景,其有別于常的色彩在心中永远也不会消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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