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百年来政治运动史的启示

洪哲胜

○、引言

为参加纽约市的两场关于辛亥革命100周年的研讨会和纪念会，我在很短的时间内仅凭记忆、准备了一份可以作15分钟左右的发言大纲，希望能够大致地点出辛亥革命以来之百年政治运动史的几点重要教训，以供当前中国民主化运动参考。由于我知道，和流行的对于辛亥革命的传统观点相比，我的认识有点异类，而且我相信，根据史实吸收教训，有其重要意义。因此，我更加觉得有需要尽快把这个同题大纲谱写成文、公开发表。大纲如有和本文乖离的文字，一律作废。

一、辛亥革命一呼“百”应

发生于1911年的辛亥革命不是某一个革命党根据自己的既有计划所发动的一个起义，是因为组织机密泄露而不得不发动的一个突发事件。但是，它在发动之后，却能够非常迅速地传播并引发广泛而且强烈的呼应──在起义之后，50天内有14省宣布独立，在90天内宣布独立的省份高达18个。这样的反应意味着当时的中国社会已经有着可以变天的成熟氛围。

二、变天氛围谁酝酿？

那么，这样的氛围是哪些政治势力努力经营出来的呢？从起义发动以后的广泛呼应可以看出，站出来宣布独立的各个地方势力，并非尽属“革命派”，其中，“革命派”的势力又大抵没有超过半数。呼应举事的地方势力、很有一些是“立宪派”人士和流亡于外国的康（有为）梁（启超）在推动维新运动时所播下生长出来的本土“维新派”。这就意味着：一场得以终结帝制的革命，并非“革命派”的禁脔。体制内的“立宪派”和“维新派”的理性、公开、合法的斗争，也会在变天氛围的成熟酝酿过程中，起到举足轻重的更大贡献。

三、妥协逼和结束帝制

当追求变天的势力大到足以撼动清庭统治时，他们就面对了一个抉择──是要把满清完全歼灭？或者要驱逐鞑虏？还是要通过和议用妥协的方式让满清皇帝体面地退位，而继续享有一定的“象征性”生存空间，从而和平地终结帝制？──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难题。对此，辛亥革命作出非常高明的选择，以妥协逼和，使得清室放弃进行死前的困兽之斗，从而避免了一场战乱。这样的结局，和大英革命派的选择与皇室妥协、以维持皇室架空皇权的方式完成民主转型，可以比美。这么长时期以来，英国人完全有能力单方面废掉这个契约，让大英皇室从人间蒸发。但是，他们却宁可选择坚守契约承诺而保留皇室，这是非常可贵的。可惜的是：中国人却早早地把一个好端端的和议契约给废掉了。

四、（国民党的）中华民国的共和民主道路

辛亥革命首义之后，首先试图走上民主共和道路的政治势力，是国民党的中华民国。为了鼓励人们参与革命建国，孙文在《建国方略》的“心理建设”部分，主张“知难行易”，意思是说，革命这事难以理解，做起来却是非常容易。就象人们吃东西一样，虽然人们不知道食物如何消化、如何提供营养、如何让人活命等等的道理，但是照样会吃，会活。因此，人们尽管不知道革命建国背后的大道理，但是，干革命却是应该而且简单容易的：人们只要“跟着领袖跑”（Follow the Leader）就可以啦、听着“我党”的指挥去干就是啦！这个理论接着提出“行而后知”，认为，不知而干，干了，你就会了，就知道其中的道理了。孙文没有设想，如果那个“我党”只是“利用”民众去干革命，没有让民众在干革命当中得到启蒙，干完革命的民众对于革命的道理，还是蒙查查，他们哪里会有能力去“驯服政府”呢？而不能驯服政府的人民又怎能够真正当家、确实做主呢？孙文也没有设想，这个“我党”在进行统治时，会不会为了“我党”或“我党的领导小集团或个人”的利益，对群众进行思想、言论、集会、结社的垄断和控制、让“非群氓”趋向群氓、让“群氓”永远停留在群氓的状态？这样的人民又怎有能力当家做主呢？──可见，孙文所鼓吹的“知难行易学说”用于民主运动，并非善策，而且会把运动带入歧途。

另外，为了解决中国内部的异己势力的“滋扰”，孙文又推出《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主张“革命民权”。他宣称：“民国之民权，唯民国之国民乃能享之，必不轻授此权于反对民国之人，使得借以破坏民国。”“而凡卖国罔民以效忠于帝国主义及军阀者，无论其为团体或个人，皆不得享有此等自由及权利。”这样一来，任何个人或团体之能否享有民权，就完全决定于国民党对他或它的性质判定了。孙文认为，这样的“革命民权”远比卢梭的“天赋人权”“适合于现在中国革命之需要”。不承认多元、不容纳异议，这样的“革命民权”嗣后让蒋介石引申而喊出“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政党”的口号、走向法西斯道路，不是非常自然吗？

以上简单交代了国民党原本要走民主共和的道路、最后却走上法西斯道路的原委。

五、（共产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共和民主道路

在国民党的独裁专制统治肆虐中国的年代，共产党和其他非国民党派蒙受其迫害。这时，共产党的攻击热点正是国民党的无共和、不民主（参见笑蜀的《历史先声》）。但是，后来共产党主张人民民主专政，要用党来领导这个专政，而且多次直接鼓动、利用人民去搞包括文革在内的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其结果就应了亚里士多德的所说的民主导致穷人暴政的古老观察。共产党把孙文称为革命的先行者是有其道理的，因为，专政就是把全体国民当中的异己部分排除在“人民”之外，不让他们享有民权，把他们当作必需接受专政的对象。这个做法难道和孙文的“革命民权”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

在改革开放以后，共产党默默地、偷偷地抛弃社会主义的主张和做法，但是保留并强化党的专政，同时还让（所谓“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党的领导人自己、他们的家人、以及依附他们的钱权交易的顾客们（clients），大家一起化公为私、闷声大发财。其结果就是：权贵们一个又一个地占据了众多中国财团法人（Corporation）的董事长、总经理、乃至首席执行官（CEO），戴着“共产”帽徽干着权贵资本主义的“化公为私”的“美”事。既然如此，他们就公然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他们当然就极端畏惧群众，害怕群众的上访、群体性行动，等等，等等；于是他们就刻意提高维稳经费，经常要把运动扼杀于萌芽之中，好让权贵们安心捞钱。

以上简单交代了共产党原本要走民主共和的道路、最后却褪尽一切理想、走向权贵资本主义──一个远比被马克思批判敲打的“资本主义”可恶万倍而极其可怕的极权主义──道路的原委。

六、（国民党的）中华民国在台湾被人民驯服

1945年国民党接收台湾，受到台湾人民的热烈欢迎；1947年，国民党用它的劣政，造成台湾人追求地方自治的抗议；接着是“2．28”的屠杀；然后是38年的戒严统治，和超过这个时段的白色恐怖统治。期间，台湾人发动了采取合法斗争形式的党外民主运动，和以倒蒋建国为诉求的台湾独立运动。这两个运动的合力，促成了民进党的创建，而民气的高涨则让国民党的独裁者──蒋经国──私底下思考了三天，然后作出不再镇压的英明决定。这一场民主革命逼使“父死子继”的蒋经国国民党政权，不得不开始接受民主的游戏规则。之所以能够办到这一点，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台湾人民已经在运动当中形塑了一个初步的公民社会，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驯服政府。正因此，以往凭借制度性暴力可以“不拼而赢”的国民党，到了台湾民主化后的初期，不得不放下身段，用《爱拼才会赢》这首流行歌曲去当作本党的竞选歌曲！在这个促成民主转型的革命运动当中，台湾人没有叫出“知难行易”，没有叫出“革命民权”，也没有主张由一个唯一的党长期领导专政。

以上说明了1949年播迁台湾的国民党的中华民国，并没有把民主共和当作国家的追求目标。但是，1996年他被台湾人民而且仅仅台湾人民授了权，而成为统治台湾的合法政府。既然2,300万台湾人民驯服了国民党政权，这就使得中华民国民主化，而且本土化，从而不再是“国民党的”中华民国，它的统治不再是“外来统治”，而“中华民国在台湾”也就成为了“台湾人民的”中华民国。──今日，“中华民国”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台湾的国号（≈“中华民国就是台湾。”）；而“台湾”也就千真万确地成为了中华民国的（“全部”）领土（≈“台湾就是中华民国。”）

七、辛亥革命百年来政治运动史的启示

【启示之一】

导致变天、终结帝制的一场运动，当然是一场革命。一场革命需要一个成熟的变天氛围。而一个变天氛围的成功酝酿，却未必就是（一个或多个）革命党的禁脔。从辛亥革命的历史可以看出：体制内、外人士的公开理性和平的运动，也参与酝酿变天的氛围，而且，他们的贡献并不输于“革命派”。因此，在运动当中，“革命派”不宜草率地认定“只有先斗倒非革命派，革命才有可能成功”，从而把斗死非革命派当作推动革命的优先工作。同样地，非革命派也得承认：一个政治转型的变天，有着不小的空间可以让“革命派”提供自己的贡献，非革命派不可草率地把“革命派”定位为自己之运动的挡路石。

【启示之二】

国民党和共产党尽管都有走向民主共和大道的认识、动机、以及善意，但是他们的办法都不存在着一种机制，这种机制可以酝酿人民真正当家做主所绝对需要的、驯服政府的能力。因此，他们不可能达致民主共和，而只能提供两个失败的教训。

【启示之三】

播迁到台湾的国民党的中华民国，在台湾终于被人民所驯服。台湾经验指出公民运动的重要性。当代中国的民主转型有需要借鉴台湾的民主化经验，尤其有需要推动公民运动或公民社会运动。

【启示之四】

当推动民主转型的势力发展到足以撼动独裁者或专政者时，探索、捕捉“和平”转型的机会是重要的，因为，“和平”转型除了免掉一场动乱，减少生命财产等等损失之外，还有让转型更加顺遂有效的好处。辛亥革命能够通过和议让清帝体面地下台，是一个伟大的成就。同时，台湾的转型经验表明，蒋经国最后的决定不再对“擅自”组党的党外人士进行镇压，也起到了非常正面的效果。至少它让自己的国民党有机会转型成为民主政党，而且、还有机会通过普选、非常体面地重新上台执政，而蒋经国自己和他的后代也避免了一场来自台湾人民的清算。中国的民主转型，有需要仔细观察中共阵营，并且努力催生中国自己的“蒋经国”。我一再说明，中共产生一个识时务的自己的“蒋经国”是有可能的，而且这个可能性是巨大的（其道理有机会将再加以细论）。更何况，台湾的蒋经国已经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证据。

八、结语：公民运动的理论基础与《零八宪章》

【公民运动的理论基础】

在阐述了辛亥革命百年来政治运动史的四个重要启示之后，我们得到的结论就是：民主转型需要通过公民运动。因此，我愿意在此这里简单概括地勾勒一下“公民运动的理论基础”，用它来结束本文。

既然，“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人民要能当家作主，首先，人民要能驯服政府，也就是说，人民要能让政府官员无法骑坐在人民头上。可是，“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因此，被坏的政府管坏了的人民，显然有着诸多的毛病，妨碍着他们的运动取得好的成绩，除非人民有办法在运动当中也提高自己的能力，

◆让自己学会界定自己所面对的问题；
◆让自己学会区分合对待长期的问题和当前的课题；
◆让自己学会集体思考并作出解决方针和行动方案；
◆让自己学会在行动之后做好反思工作，领受教训；
◆让自己学会行动前的准备工作并理解其背后逻辑；
◆……等等，等等……

所有这些活动，无法采用课堂上的“老师教，学生学”的单向教育方式成功地达致，因为，尽管老师或许知道较多的讯息和知识，但是他们本身既然也是长期在坏的政府底下生活、长大的，他们自己铁定也是一个拥有诸多问题而有待提升的个人。由这样不好的老师用灌输的方法，怎能教出好的学生呢？因此，上述所有这些活动，应该采取互相启蒙的方式去做。老师不应该采取灌输的方式，“我教─你学”，让学生囫囵吞枣，而是应该运用自己已经学会了的互相启蒙的技术，带领大家采用“问─答”的方式进行讨论，在这样的运作当中，学生在参与讨论当中向老师、别的学生、乃至自己的发言学习。老师也是一样，向自己和学生的的发言学习。因为学生和老师都得思考，都得发问，都得回答，于是大家的思考能力、表达能力、以及如何有效而且得体地回应的能力，全都得到提高。……

通过这样子的自我启蒙、相互启蒙，大众可以在学习和工作当中逐渐抛弃政府强行灌输给他们的垃圾，同时提高自己作为一个公民的公民能力，让自己不再是这个坏的政府所“全然调教”出来的旧人。这样，人民就可以摆脱底下这个可怕的轮回：

　　　　　┌───────────┐

　　　┌→┤坏的政府制造出坏的人民├─┐

　　　│　└───────────┘　│

　　　│　┌───────────┐　│

　　　└─┤坏的人民产生出坏的政府├←┘

　　　　　└───────────┘
　　　


因为，这个轮回被启蒙式的运动打破了：
　　　　　

　　　　　┌───────────┐

　　　　　│坏的政府制造出坏的人民├────────┐

　　　　　└───────────┘　　　　　　　　│

　　　　　┌──────────────────┐　│

　　　┌─┤坏的人民通过启蒙式的运动变成好的人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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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好的人民产生出好的政府├─┐

　　　┌→┤　　　　　　　　　　　│　│

　　　│　└───────────┘　│

　　　│　┌───────────┐　│

　　　└─┤好的政府制造出好的人民├←┘

　　　　　└───────────┘



以上这种可以造就群众提升自己的公民能力的运动，就是一般通称的公民运动。当这样的运动得以在社会上广泛散播时，它就会让因为被割裂而零星游离的社会，变成一个公民社会。因此。公民运动也叫做公民社会运动。在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大众有能力驯服政府，从而也才得以真正当家，确实做主。

【拥抱《零八宪章》】

2008年12月9日，由刘晓波等人发起、有303人联署的《零八宪章》公布了。它后来获得了上万人的联署。这个宪章先设立了

　　自由、人权、平等、共和、民主、宪政

等六个建基于普世价值上面的的基本理念。然后在这个基础上面勾勒出如下的19项基本主张：

　　修改宪法、分权制衡、立法民主、司法独立、公器公用、
　　人权报障、公职选举、城乡平等、结社自由、集会自由、
　　言论自由、宗教自由、公民教育、财产保护、财税改革、
　　社会保障、环境保护、联邦共和、转型正义

最后，宪章在结语中正确地吁求大家“积极参与到公民运动中来，共同推动中国社会的伟大变革，以期早日建成一个自由、民主、宪政的国家，实现国人百余年来锲而不舍的追求与梦想。”

不错，《零八宪章》就是即将来临的伟大变革的建国蓝图初稿；而公民运动则是达致变革的有效道路。因此，拥抱《零八宪章》应该是当代中国民主转型的不二法门！

（大纲初稿，2011-10-08；本文，2011-10-11）


〔原载《民主中国》2011-10-20；http://minzhuzhongguo.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