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号-特稿 陈维健简介 陈维健文章检索

 

 

是什么叫他们生死相许
 
 
陈维健
 
 
去绿岛的船上,风急浪高,船头在白浪上跳跃,边上许多人哇哇地吐了,我则享受着海上驰骋的快意,我这个在纽西兰岛国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渔佬早已习惯了海阔天风中的波涛骇浪。
 
多次到台湾,作为政治流亡者的我,绿岛这个曾经关押政治犯的地方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特别是采访了施明德以后。8年前那一次到台,有幸采访了施明德先生,这位被称为台湾的曼德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生活在圈内坐过牢的朋友多得去了,象他这样在狱中渡过四分之一世纪青春岁月的也不乏其人,但象他这样出狱后还出落得如此精彩绝伦,则绝无仅有。飘逸的长发,打着领结的西装,精心修饰的唇须。不似一位饱经铁窗生涯的政治家,到似是舞台中央闪亮登场的节目主持人。因交通不便一直没有机缘,这一次在美国的兄弟雕塑家陈维明也到台湾与会,这是我们兄弟第一次在台湾的土地上相会,兄弟一拍即合,又邀了几位朋友一同前往。
 
(作者采访施明德的合影)
从绿岛回来的第二天,即传来噩耗,施明德先生在荣总医院因肝癌与世长辞,终年83岁,辞世之日正当生日之时,他的女儿说得好,父亲只有生没有死。在他生死之时正是竞选战鼓声声之时,他躺在临终的病床上已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他为之奋斗一生的民主在台湾已经成熟,在他舒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为之建立曾经担任党主席的民进党取得了胜利,这是这个党的三连冠。如果他知道的话会露出喜悦吗?不会,他早已超越了蓝绿,超越了党派。无论哪党胜利都是民主的胜利。
 
从施明德红艳知已陈文茜的话别中得知,荣总的一位医生,一位他的仰慕者让他过了生日,将生命移到了84岁,为他点了生命的最后一支腊烛而离开人间。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他的死还不尽如此,他是躺在妻子的怀中停止呼吸的,在他停止呼吸的时候,陈嘉君也伴着他睡去,当她从窗外的一阵轻风中醒来,她拥着的夫君已经驾鹤仙去。作为一生浪漫的施明德,这样的终剧难道不是他所求的吗?
 
这是一个凄美的早晨,也是一个平凡的早晨,选后的台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冬日的早晨,台北湿漉漉的路面上映着晨曦,施明德去世的消息不径而走,但这位让台湾民众手所握选票的民主先驱,并没有给人带来太大的震动,没有泪奔,没有痛失,事实上他离开他为之奋斗的社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竟想起丘吉尔先生的一句名言:对伟大人物的忘恩负义,是一个伟大民族的特点。丘吉尔是一个悲剧性人物,施明德也是。
 
八十年代,一首来自台湾的“绿岛小夜曲”红遍了大江南北,成了人人能哼几句的歌曲。当年还年轻的我从这首歌中体会到了革命与爱情的浪漫。施明德与美国人权工作者艾琳达结婚,四百多名反对派齐集一堂,喜宴上奏出的正是绿岛小夜曲。迟至几十年后的今天,去绿岛的路上这首金曲仍在心中回荡有声。
 
我们先是从台北坐高铁到台东,再坐渡轮到绿岛。每天来回二班船都是同一条“天皇星”号。船很大,人也多,多的是来往两地的乡民。因第二天要赶回台北,我们下了船不等下塌就驱车前往“国家人权博物馆”也就是绿岛监狱。
(我们兄弟俩左陈维明右陈维健在人权博物馆前合影)
(八角楼内的介绍)
 
绿岛监狱这个曾经是关押政治犯的地方,有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名字“绿岛山庄”,仿佛是一个五星度假村。从它的位置来看当无挑剔,背靠高山面对大海,海滩近在咫尺,海滩上巨石峥嵘,怪石嶙峋,海浪扑打着涌起了白色的浪花。在监狱一面的山崖上刻着“灭共复国”,时间的侵蚀已经变得模糊。拾级而上,馆内空无一人,听到声音才有工作人员出来招呼,到是十分热情,可见稀客。顺着指示而去满目凄凉,倒错的历史时空年面而来,墙上的铁丝网,岗哨,炮楼,那个特定时代的标语还刷在墙上。吸引眼球的是,“爱国必须反共”。这个国民党退守台湾,对政犯的爱国教育口号,对我们当今的中国大陆却是振聋发聩,道尽了政治逻辑与情感线路。是啊!爱国那有不反共的,爱国不反共谓之爱国贼。
 
 
(这是监狱墙上的标语:爱国必须反共,坐轮椅者为陈立群)

 
绿岛山庄主要建筑是“八角楼”,这是关押犯人的主楼,钢筋混泥土浇铸的楼房依然保留着原貌,作为博物馆已经被重新粉刷过了。八角楼又名八卦楼,它的穹顶就是一个透着光的八卦。从建筑中我们到看出国民党政权的中国元素,把八卦文化用到对政治犯镇妖除魔上来了。八卦楼呈十字放射状,1至2 楼共8个区,113间牢房,政治犯大都在一楼,踏进这座楼,如同走进了时光的隧道,不由地放轻了步子,长长的走廊中仿佛听到了囚犯拖在水泥地上的脚镣声在壁间回荡。施明德先生是一楼的13号,绿色的铁皮门打开进去,是加了地板带有漱洗池的牢房,触手可及的窗到是意外地大,也无铁条分割着天空,其中有一间放了模型,展示着当年牢房生活。
 
(上图为八角楼,左为关政治犯的牢房施明德在左面的13号牢房。右图是模型复制牢房生活)
 
除出八卦楼还有一个礼堂作犯人的思想改造所,如有人抗拒改造即刻关到边上的单人牢房。单人牢房的设施多了一张写字台。施明德先生曾在单人牢房读书著作。施明德是军校出身,他的文化大都在狱中自学的。他第一次入狱是参加“读书会”被判了无期,当局认定这是一个反叛组织,他又是一名军人更具危险性。事实到不冤,施明德就读军校正是怀抱反叛的目的。“二二八”父亲遇难启蒙了他的反叛。他先是被关在泰源监狱,后送到了火烧岛,也就是现在的绿岛。这年他22岁,当然这不是他最后的牢狱生活,更为漫长的牢狱还在等着他。“美丽岛事件 ”后,他从死刑而改无期再度进入牢房。
(此为绿岛犯人听训诫的地方与王炳章在狱中听训诫何其相似,坐在小矮凳上,夺取你的尊严。国民党与共产党狱中改造异曲同工)
 
施明德曾有4年零7个月的绝食与强行灌食三千次的纪录,这在绝食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当他从狱中出来彻底自由时,已从青春年华到了50岁的中年。他一生总共坐了25年的牢房,被称为台湾的曼德拉,但他感慨地说,曼德拉与一些良心政治犯都是在中年后入狱的,他们已享受过人生,而他则是在享受人生的大好时期在狱中煎熬度过。为了反抗人性被剥夺,他曾经面对牢房的摄像头自慰以作抗议。此是施明德反抗中惊世骇俗的一面。
 
我们从博物馆出来,正值夕阳西下整个海面映成了一片血色。我问司机为何绿岛以前叫火烧岛。他说绿岛有二个太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海中……
 
得知施明德先生去世的消息,我立即翻出了曾经采访他时写下的《美丽岛的囚徒依然美丽》重发在《北京之春》上。很多人在文章后面作了留言。《自由亚洲》的一位记者追寻而来,要我谈谈对施明德先生去世的感受。此时我正准备回纽途中,只得等到回家再说。经过长达27个小时的旅程,刚回到家还未曾休息就接到了记者的采访电话。
 
采访中我强调随着施明德的去世,台湾一个反抗强权的时代结束,台湾再也不可能出现第二个施明德,一生一世执着于理念不放,没有私念只有理想,没有党派只有正义。在党派利益高于一切的今天的台湾,他是不可复制的。在专制政权下为了争取民主自由,人们可以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待到民主成功就有了党的利益与个人利益。如果还执着与无暇的理想,不与政党利益同流合污,不为个人利益精于计算就会成为一个不识时务的局外人,这个时候除出淘汰出局不会有另一个结局。在施明德发起百万红衫军反对党内同志陈水扁总统的贪污以后,整个党离他而去,他成了国民党不亲,民进党不爱,一个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孤独战士。据他夫人陈嘉君透露,陈水扁曾以党主席,立法会院长或海基会董事长许诺让他重回党内,但被他拒绝了。施明德可以说是台湾民主自由的绝代佳人。
 
施明德虽然我与他仅仅是一面之交,但他常常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一个我非常熟悉的人,他就是中国民主运动的旗手王炳章先生。他被中共从海外绑架而判无期徒刑,身陷囹圄已有二十二载。比施明德小6岁的他入狱之年正是施明德出狱之年。他是在众多的中国民运人士中一个极具政治家的气质与风度的人,举手投足,衣着,修饰都不输于施明德。作为男人也与施先生一样尽得风流,为女性所青睐。他也有几任妻子,期中一位是台湾的女子,他在入狱时虽然已经离婚,但她仍然以妻子的身份寻求到大陆探监,跪求多少渠道终被拒之而不得。相比施明德,多少红粉拿着情书排着队在狱中与他见面,让人不胜唏嘘。英雄与美女这是千年不变的故事。施明德,王炳章两位英雄也不例外。
 
施明德在狱中,是台湾与国际社会关注的民运斗士,蒋经国大赦他不愿出去,说不平反决不出狱,直到李登辉当选总统撤销全部罪状后他才欣然出狱。囚禁25年半后,以无罪之身恢复自由,施恢复自由时足49岁4个月又5天,出狱后不但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开始了他为之奋斗而成功的人生辉煌。他推动总统直选,建立民进党担任党主席,几届立法委员,提出“政治大联合”,“社会大和解”。他甚至在自己的生日会上邀请判处他徒刑的法官,在狱中虐待他狱吏参加。他说我的第一步先是要与自己和解,如果我心中始终有恨,我就走不出牢笼。
 
施明德前半生为自由民主坐牢,后半生享受奋斗的成果,虽然他最后未成为立法院院长,也没有选上总统大位,但他享受了民主的过程,对于他来说目的是微不足道的过程就是一切,这也是斗士与政客的区别。我们中国的民运人士却没有那么地幸运,王炳章在阴暗潮湿的韶关监狱中,身患多种疾病,三次中风而不得保外就医,外界与家人对他的实际状况了解甚少,国际社会对他的关心不多,除出曾与他胼手胝足的同仁与家属外,少有人想到在中国还有一个中国式的曼德拉,台湾式的施明德在狱中暗度时日。
 
施明德,王炳章同为民主自由的斗士命运各不相同,时也命也,当然最根本的是中国共产党的残暴,不是国民党专制政权的凶恶可以比之。民运理论家《北京之春》前任总编胡平先生 说:共产极权统治的凶残、阴险、歹毒是中外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我希望它也是绝后的),它可以让任何一个反抗它的仁人志士本人、他的思想言行;和他本可鼓舞斗志、激励人心的壮举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使他产生不了任何积极的影响,好象根本不曾存在过这个人和他的英勇事跡一样。
 
施明德是一位天主教徒,他在监狱遭受刑囚时,曾经失声痛哭于社会的不公不义,妻子的背叛,他痛骂主,你这不公不义的天主,你让这个政权迫害我,你让这个政权在台湾杀了那么多人,你最后让妻子离开我,让他们如此地虐待我,你是一个主吗?你是一个骗人的主。他边骂边哭,突然他看到了耶稣的形像,耶稣也在流泪,但他的泪是血,他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双臂也在流血。此时他突然明白了,要作一个基督徒,就是要象基督那样为人类承受苦难。王炳章也是一位基督徒,他是不是也会象施明德一样质问上帝的不公,是不是也看到了耶稣流下的血我们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主耶稣成了的他战胜无尽黑暗的力量。施明德曾经说过:他一生不是殉道就是殉情。他殉道得道,殉情得情。而我们这位在牢中超过二十年,已经76岁的中国的民主先驱王炳章,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走出监狱,但他不论生死都是一个彪炳千秋的英雄,虽然鲜为人知。施明德走完了人生的路,台湾也结束了一个时代。王炳章的生命还没有结束,民主自由抗争的时代也没有结束。但愿在他走到生命尽头时,中国的民主已经到来,让他看一眼民主的光明。
 
施明德与王炳章似乎在时空中没有交集,但仍是英雄惜英雄。王炳章的女儿王天安结婚前夕到台拜访施明德。希望父亲能保外出狱参加她的婚礼。施明德面对不能与父亲见面的王天安,想到狱中曾经的自己,数度落泪谴责中共残酷对待民运人士,并呼吁政府发表声明声援受迫害的中国民运人士。王炳章是反对中共专制暴政,中共却以台湾间谍与领导恐怖论罪,竭力对他矮化。说王炳章是台湾间谍是天大的笑话。遥记当年炳章从台湾过来到我家,他在台湾感动于蒋经国先生对大陆的民主运动的支持,痛骂今日民国政府,不是你们所说的不能拿台湾纳税人的钱支持大陆民主,台湾民国政府当年是拿着大陆人民的银子到台湾的,支持中国民运是天经地义的。事实上王炳章已经成为台湾不受欢迎的人,何来间谍一说,象他这样性情的人又如何成为特务。自王炳章日后的政治异见者被按的罪名更是等而下之,不是寻衅滋事就是嫖娼,让反抗者蒙羞,污名化他们,把他们打成流氓道德败坏份子。让中国异见者功不成,仁也不成。
 
(这是王炳章在我纽西兰的家抱着我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儿子早已长大成人他还在狱中煎熬)
 
台湾国民党的专制独裁成就了施明德这样的民主英雄。中共的专制独裁造就的是王炳章式的英雄。英雄是不怕坐牢的,但英雄会害怕牢底坐穿。人们只记得出狱的英雄,那些在狱中走完人生的人,虽然气壮山河,可以与日月同辉,但只是夜空的流星,人们甚至还没有抬头看见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是什么叫他们生死相许,唯有民主自由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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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陈维健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4年1月31日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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