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前开始的方励之北京追思
朱毅（北京）
八月九日，七七期内三次被遏阻的方励之北京追思会，终于以京西——京北接力追思的庄严方式，成功举行。
天青地碧的京西天山陵园。对方励之先生沉重的追思与哀悼，随着九三高龄的许良英先生蹒跚走近刘宾雁无字碑开始。天山深处，硕大厚重、通体抛光却空无一字的紫晶墓石前，此刻是晶莹的花篮、凌劲的兰叶：许良英先生终于肃立在归葬年半有余的战友墓前。小雁哽声向许伯伯解说着父亲生前亲拟却不容镌刻的墓志铭：“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
胡佳等屏气凝神的摄录中，悲情澎湃、正气凌霄的《悼宾雁》，在手持白菊的追思群四句一节的“接力”诵读中，此伏彼起，回荡在天山高处。这首楚辞风格的祭诗，是方励之先生在刘宾雁逝世的当日以屈子天问般的沉痛与郁愤写下的。然而，一如方励之遥赐铁玫瑰园《谨借楚辞八句以献林昭八秩冥寿》，本诔林昭，四个月后竟成方先生自诔！此情此境，此时此刻，亦颂亦斥亦哭亦歌的《悼宾雁》，句句正是是方励之先生的自诔与天问！声声又是人们对方励之先生的深深缅怀与倾情追思！——
“……虽九死犹未悔兮，置人妖于惶恐。
入九层以察人性兮，刻真情于昭昭之璧。
忆五七以唤自由兮，谗宵为之通长。
信谗复愎戾兮，神棍教宗倒插于冰湖之底。
经炼狱抵天堂兮，汝将视光明之飞升。
享永恒之幽兰兮，勿忘地界民生之多艰。
叹一代良心之凋零兮，悲情溘然陨落。
唱一代良心之凋零兮，穹穹之声何其宾宾雁雁……”
祭诗诵毕，陵山更其肃静，追思的人们面向刘宾雁无字碑深深三鞠躬的同时，也遥对天宇，向大洋彼岸方励之先生长眠的亚利桑纳州默默致哀……
随即，无字碑前的许良英先生悲倾心潮：回首他与方励之、刘宾雁共同发起反右30周年研讨会的峥嵘岁月、战斗情谊，及其引领时代的巨大影响；乃至述及：只因邓小平误记他为王若望，以致若望先生代他受过，与方励之、刘宾雁一道被开除党籍…….时代精神就是这样被一只遮天巨手逆转的！总书记胡耀邦遭废黜及其后的历史风云，无不与此相关！一腔浓重江浙口音的许老，语速极快,一如心潮；他那喃喃低语，如泣如诉，却在响遏行云地为天国的战友们作证：
刘宾雁无愧中国的良心！
方励之无愧人权中国的精神导师！
知父莫若女：无字碑前，众声齐唱刘宾雁最爱听也最喜欢唱的《莫斯科近郊的晚上》——这是刘宾雁最心爱的女儿最衷心的愿望，也是无字碑前今天唯一纯粹属于刘宾雁先生的时光。袅袅的余音中，首谒刘宾雁墓的艺术家郭盖，雕刻家夫妇——其“为中国的良心募捐民心”行为艺术竟成颠覆罪证！——严正学、朱春柳的一家，先后久久揖拜跪伏于无字碑前……众人尽散，小雁依然依偎着无字碑，一边噙泪整理着祭花，一边咽声向父亲娓娓诉说着这燃情的时光…….
自天山陵园迤逦北上，四辆车直趋方励之故旧“接力”追思的会场——某酒楼三楼的一个两桌包间，已是正午时分。
有一种“无独有偶”最是中国之幸，却是直到包间有人悄悄提示，我才更其豁然：萨哈罗夫奖中国获得者的许良英先生今天崇山峻岭中往返数百里，都是另一位萨奖中国得主胡佳亲自开车接送陪护的——尊老与惺惺相惜之外，近乎祖孙辈之间在价值世界视野的这种“无独有偶”，不正底蕴着一种“中国高度”的精神“接力”？！
反之，整整一天我都深深惭疚而担忧，却又因此更对许良英前辈肃然——不仅天山陵园坎坷的墓道上，甚至颤颤巍巍扶梯攀登酒楼三楼的艰难时刻，逾九高龄的许老自始至终，一直执拗地拒绝我、小雁或其他任何人哪怕稍有搀扶！不由联想起送葬林希翎天涯归骨的崎岖山径上，八八高龄的杭州大学叶光庭教授蹒跚中拒绝依傍的奋行。而如今的许老，更比当年的叶老年长四五岁呢！是啊，绝非老人们在自呈硬朗，那分明是送别战友的尊严与无限深情，也是天地之间精神接力着的一种姿态！
午餐未毕，没有遗像——为追思会特制的方励之遗像，早已在5月22日下午被警方缉缴——甚至花篮与横幅尚未到位，杜光先生便急不可待地追思发言。这位中央党校教授，一直那样固执地要与吴邦国委员长商榷“五不搞”，固执得名震华夏，却又如此由衷钦敬与高度评价方励之先生作为人权中国精神导师的历史性奉献！当然，坚持还是摒弃马克思主义？许良英先生曾向我自陈：他并不认同杜光先生；此刻，他似乎更急于听听丽娜宣读傅国涌、夏骏们惊闻噩耗那即时的痛感：
“方励之的言论曾经激动过一个时代，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他的名字依然被遮蔽。他得到了天空，却失去了大地。此岸，古老的大陆，他是一个禁忌。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76岁的他悄悄的走了，他的灵魂将自由地回归，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拦。”
可依然的禁忌与阻拦！以致接下来的五一九追思群（王书瑶、燕遯符、纪增善、沈志庸、俞庆水）的追思感言，实际上都是三个月前精心准备的。滕彪把主题字贴与花篮神速地办来了。追思会发起人之一、北大物理系王书瑶率先“正式”追思。他深深感佩方励之学兄独立不羁，奋发有为：“走了‘又白又专’的道路：在他学术成就如日中天，仕途上不断飞升的同时，思想上却越来越右，终于打出了‘全盘西化’的口号，也就是今天的所谓‘普世价值’，并且在1989年的学生运动中，成为青年人的精神领袖，从而成为中共的头号通缉对象。”
十六、七年来维权不已的同系学妹燕遯符，尤其感念方励之学兄先后领衔发起反右运动三十周年、五十周年纪念的殊勋，她回忆：“方励之其实应该算漏网右派。他给‘5.19’大字报汇编《广场》捐过10块钱，这可是个不小的数，每本书预购价才0.2元。这10块钱表明的是方励之对‘5.19’民主思想的认同。凡与《广场》沾边的人，包括预购捐款人在内，都成了右派，连校外的也不能幸免——南开大学物理系就有人因此自杀身亡！方励之安全过关，大概要感谢陈奉孝，他在危急时刻烧掉了手中《广场》捐款预购人名单。到了80年代，方励之成了著名学者，并热衷社会事业，宣扬自由与民主的理念。从思想内容，到语言表述，在我看来都是新时期‘5.19’的继续。那时候他也热心学术传播。我听过他有关天体物理学前沿的系列演讲。讲坛之上的方励之神采飞扬。‘真空不空，真空里蕴藏着丰富的物理内容。’仿佛哪位高僧大德在那里传经布道……”
学弟纪增善的追思，共鸣着学姐林昭炽热澎湃的诗情：“现在方励之先生虽然逝世了，但他努力传播的真理的火种已像他的校友林昭在《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长诗中所讴歌的那样，已经‘三点、七点、无数/像大群飞萤在原野上落定/它们是那么皎红而灼热/使星月都黯然失去了晶莹。’而人民也终将像这首诗里所呼唤的那样‘抛弃那些圣书和神语/砸烂所有的偶像和香灯/把它们踩在脚下，向奥林比斯/索还作一个自由人的命运！’到那一天，方励之先生一定会笑慰于九泉的。”
追思中，曾有幸在普林斯顿大学反右五十周年研讨会上与方励之先生会晤交流过的三位北大人，先后具体回忆了当时印象：钱理群钦敬方励之先生的前瞻，俞梅荪倾倒于方励之先生的风采，滕彪感恩方励之、林希翎前驱一辈的思想启蒙与精神引领——追思中又痛斥当局曾以双倍重金诱引他放弃萨哈罗夫奖的胡佳，则以誓词般铿锵而由衷的的感言，呼应着滕彪：我们未必是深邃的思想者，却是前驱精神感召的行动者，但愿我们一代人担当着的行动，能促成在座的前辈，真正见到毕生为之奋斗的精神理念的实现！
后六四精神中国人物，只有三次堪称世界性的聚焦：方励之、刘晓波、陈光诚。从方励之的六四后流亡，到陈光诚的举家赴美，自然必然为方励之北京追思会所聚焦，引发思想碰撞。年长方励之十六岁的许良英先生，数度插言之外，最后还对方励之所遭遇的政治高压及其自我定位等，加以了见证式的郑重说明，足见作为精神师友的许老对方励之先生的深深理解，以及他们之间令人感动的深情厚谊。历史性关键时刻力劝陈光诚赴美的滕彪等，也都分别就此在追思会作了深入解释。其中所秉持的个体价值至高至上，无疑折射着精神的多元与时代的进化。然而，所有这些解说所面对的，又无疑是价值中国对担当着精神领袖的期待与呼唤！
最后，中国1957年学奠基者钱理群教授高屋建瓴追思：回忆与普林斯顿方励之前瞻性的交流后，钱先生首先指出：四度辉煌的北大是五四运动的源头，即以后四九民主中国潮四波分期——五七，四五，79西单墙与80竞选，八九天安门民主潮，方励之先生正是中国民主大潮最浩荡壮阔一波的领潮人物与精神导师；接着又指出正是刘宾雁先生，率先揭示后五七中国体制，钱先生由此自谦：“刘宾雁先生才是中国1957年学真正的开拓者”；面对物欲横流与精神进取并存的当今北大学子，忧患着也期冀着的钱先生，特别提到画家严正学囚禁北大荒时创作的《中华魂---绝不掉头》。钱先生视“永不掉头”为当代中国的精神标记：这当然是先生的自勉自励，更是先生对每一个追思者，每一个北大学子与中国青年深深的期待与激励。本报道成稿之际，终于读到钱先生的《永不掉头——为<铁玫瑰的中国记念>序》：
“我们就像鲁迅笔下的“过客”那样，明知“前面是坟”，也要往前走！因为绝对不能掉头回去。我们一路血战前行，走到今天，也只能拼命向前！历史不能后退，中国不能后退，我们也不能后退！林昭、张志新、林希翎们，所有的先行者，都在凝望着我们，我们已别无选择。”
不尽的缅怀与追思绵延到日将西下，人们才匆匆陪同许良英先生与胡佳夫妇，拜谒铁玫瑰园的林昭、张志新铜雕。
与会追思的杜光先生，是早于钱理群、王书瑶的北大一代；老鬼与俞梅荪，滕彪与胡佳，则依次是后五一九的两代北大精英。
大洋彼岸相依相守直至金婚的李淑娴先生啊，请您节哀、保重！
故都故国：整整四代精神接力着的北大精英在见证，许良英先生领衔、从刘宾雁无字碑前开始的方励之北京追思在见证，永不掉头的人权中国在见证：
方励之先生永垂不朽！
2012/8/10—11于北京
李淑娴致北京追思方励之的朋友们
朱毅及所有朋友：
谢谢，代励之谢谢，他定会极为珍惜老友在故土的悼念。
不久将在图桑展示他在科学上的成就，将在他辛勤服务20年的校园种下一棵纪念树永远怀念，将在“今日物理----Physics Today"?
发表正式讣告回顾他勤奋、卓有成果的一生。
他安息在图桑东草地棕榈墓园。我相信，他会时时暸望故土，因为在他最后一堂课离开的办公桌上，正放着他联系好下半年要来随他作研究的中国学生资料。
我一位位辨认老友的容貌。谢谢你们，尤其是挚友许良英，93高龄远道来悼念。万望保重！
李淑娴
Sunday, August 12, 2012 11:27:11 PM
【附】
李淑娴老师您好！
真是愧对方先生与您啊！刚刚把此文定稿，就急盼您能第一个读到它。只是在愧疚与感恩的同时，恳望您节哀，保重！并由此更加坚信：您与方先生共同收获了天都峰极的爱情与事业——方先生与您是人权中国的旗帜与骄傲！
其它相关图片会陆续邮给您。
永远伴随着方先生与您！
即颂夏祺！
方励之北京追思会全体与会者
朱毅执笔
201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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